贾惜春听说,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作者:关如是

一、生于幽微灵秀地

贾家分两府,宁国府和荣国府。自母亲生我不久后离世,父亲贾敬便出家修道。哥哥贾珍对我极好,嫂嫂尤氏更是关爱。我辈分虽高,年龄却小。不同于荣国府的三姐妹,宁国府只有我这么一个姑奶奶。我自小生活无忧,万事随心。

哥哥待我再好,可是姑娘家的心事,总是不懂。嫂嫂待我小心,事事都由着我,不敢大声。我时常想,我能有这般性子,大概是跟父母不在有关。

哥哥见我总是独坐,便将我送去荣国府。想着那边姐妹多,我能开怀些。免得整个宁国府,我连个玩伴都没有,性子越发孤僻。

我大多是坐在外围,看着大家笑闹,鲜少和她们玩到一起。可也不得不钦叹,贾府的老爷少爷难找一个出挑的,生就得姐妹,倒是钟灵毓秀,个顶个的好。

大姐姐元春被送进宫那天,是泾渭分明的一天。男子喜色上头,女子眼红垂泪。夜间,我辗转难眠,避开守夜的婆子,偷溜出房。不小心听见推杯换盏间,那一句句只盼大姑娘争点气,能得皇上青眼。我们贾家更上一层楼,那才是普天同庆。

我踮脚离开,一个姑娘的芳华,轻而易举的埋葬在老爷们的缥缈前程中。

二姐姐迎春不得宠,我时常去她那里走动。不为别的,只为清静。我和二姐姐待在一起,就像两个木头。一样临窗而坐,一个执着黑白棋,一个手拿经卷。往往一个午后,我们连三句话都说不到。

二姐姐过得艰辛,因为她万事不大上心。可能总被否决,干脆自己没了想法。私底下丫鬟婆子都说二姐姐呆木,可是一个执棋黑白,厮杀对阵的姑娘,不说才比谢道韫,也绝不会是一个傻子。不过同我一样,找个法子保护自己。我是淡漠,她是装傻。

三姐姐探春很讨喜,和我性格却相差甚远。可能我一生,也没有办法真的理解她。我出生便是侯门嫡女,且是唯一的嫡女,宁国府里没有人敢给我颜色瞧。我出生便有的,是三姐姐这辈子都不会有的。高门大户的嫡庶之分,压弯了多少人的腰,埋葬了多少人的血泪。嫡庶,就是天堑!

三姐姐不似大姐姐生来贵女,不似二姐姐藏锋掩芒,她很有目标,而且一直在努力。那般争强好胜,才名志高,偏生命不好。亲娘不争气,弟弟不成才,她又放不下,只累得拖泥带水心里苦。不能行差踏错,只能挣命。

贾家并非清净地,但好像所有灵秀,都在贾家女子身上。每一个,都生的耀眼,自有其光芒!

二、勘破盛景难长久

我每日和两个姐姐一起上学,倒也不是为了蟾宫折桂,顶多就是认得两个字,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今日老祖宗传来消息,要我们姐妹三人见客。前些日子听哥哥说,敏姑姑去了,留得一个女儿。老祖宗心生不忍,想把外孙女接到身边照顾。想来今日见的,就是这个远道而来的林姐姐了。

我们三个在一众丫鬟婆子簇拥下,来到了上房。林姐姐一身素衣,脸犯病容,婷婷袅袅,我见过太多小姐女子,竟没有一个比得过林姐姐。

一阵寒暄后,宝哥哥来了。败兴闹了一场摔了玉,我偷看林姐姐,面色含酸。原来,老祖宗的心疼,也是有先后之分的。

一场闹剧结束,我索性回了宁国府。遣走了丫鬟,自己一个人慢慢走。

假山后面声音影影绰绰,我想走,却听见:“琏兄弟这次去江南接回来林妹妹,想必那盐政大臣林如海,家底颇丰。”

我似乎已经知道后面要说的是什么,转身离开。说来都是骨肉亲,怎么新丧未满,就开始算计银钱?

往后和林姐姐相熟,越发心酸。那么好的姑娘,身边尽是豺狼。亲人蒙着笑面,软刀子割着肉,疼着还不能说,还要感恩戴德。

许是和林姐姐境况相近,性子也相仿,我们倒是说得来。不得父母庇护之人,总是有说不尽心酸。

听哥哥说,王夫人的妹妹要带着女儿来京待选,不日就来拜见老祖宗。

没过几日,金陵来了人。远远一看,薛姐姐不似林姐姐柔弱,身韵丰腴,举止娴雅。宝哥哥像薛姐姐走去,我的眼光在薛姐姐和林姐姐来回流转。原来,林姐姐和宝哥哥,似有情意。

一场笑闹归于平静,我望月沉思。林姐姐甚是聪慧,怎会不知这贾府不是福地,那宝玉不是良人?看来情生智障是对的,再聪慧之人,也愚笨了起来。

林姑父病重,林姐姐回了江南,我也回了宁国府。侄媳妇可卿是个妙人,身姿风流,妍貌花容,颇通诗书。我倒是喜欢和她待在一处,今日送走了林姐姐,心下不痛快。独自一人去见可卿。

我长得小,不抢眼,映着夜色上了楼。还未敲门,便听得吵闹声。只好躲在一旁,寻机下楼。

那一场吵闹,吵得是抓奸在床,闹的是人仰马翻。哥哥声声咆哮,嫂嫂暗自垂泪。我躺在床上,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次日,便听说可卿病了。药石罔顾,总是不见好。侄儿贾蓉不见慌忙,倒是哥哥急的火上房。我时常在天香楼外张望,却不上楼相见。我忘不了那日夜里的颠倒人伦,也见不得这看似和谐的一家人,里面是何等的四分五裂,掩藏的心思又如何不为人知。

夜半,丧音传遍贾府。我慌忙起身,问丫鬟入画何事。

“小姐,蓉大奶奶去了。”

我挥挥手,遣退了众人,自己窝在床上。原来,相识一场,我都没能送送你。你去了,是因为寿数,还是因为良心?

我冷眼看着家里的一团乱麻,哥哥哭得不能自已,嫂嫂病的起不来床,贾蓉倒是借此捐了个官。那夜的丫鬟,一个触了柱身亡。一个甘愿守着棺椁,再也不回贾府。

都说贾府好,怎么这么多人往出逃?

一场奠仪,办的盛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宁国府的掌家人去世了。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败家根本。这看似恢弘盛大的贾府,怎么觉得有点摇摇晃晃?

三、好事终了寻觅处

我开始躲着人,我不知道那张笑脸的背后,藏着什么龌龊心思。

平静的贾府,被一封圣旨,搅起了春水。

荣国府大姐姐元春,得圣恩,封为凤藻宫贵妃,不日銮驾还家归省。

我第一次看见那么齐心协力的贾家,有钱拿钱,有地出地,只为这荣耀的省亲。

倾尽贾家的大观园落成,却掏空了林姐姐的家底。我身边的亲人,真的是亲人吗?

我变得深入简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有着虎狼之心的亲人,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林姐姐。林姐姐只说自己吃住在贾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为她留下泼天家财。别说吃住在贾家,就是买下贾家,也是够了的。这笔傍身之财,如今是大观园的一草一木。而林姐姐,依旧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十五那日,贾家从早上就开始等,等了一天,贵妃车架才出现。

宫装华裳的大姐姐妆容精致,语笑间再不见旧日身影。她仰着高高的头颅,目下无尘,尊贵异常。她恨吗?恨这些将她推进火坑的亲人吗?她喜吗?这些人如今都跪在她的脚下,享受着她带来的荣耀。

好好的元宵节,每个人都在立规矩。往常这个时间,我已经睡下了,现在还要看着这些人演着戏码。真真假假,谁在意呢?

省亲之后,贾家更是繁盛,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水满则溢,现在这水,是不是已经快满了?

应贵妃旨意,姐妹们住进了大观园。蓼风轩是我自己相中的院子,很适合我纠结的性子。

从宁国府搬去荣国府那天,大哥哥留着我说了话:“你去那边也好,多闹一闹,还有个小孩子性子。有想不通的,过些日子就看开了。”

若是大哥哥知道,我纠结的是,活在这世上做什么,他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

住在大观园的日子,是快乐的。我可以暂时忘却那些过往中的不堪,我只是贾府四小姐,只想着玩玩闹闹,每日有了兴致,就提笔画上两笔。

大观园里,唯一的幸运就是我相识了妙玉。妙玉此人,那般一个绝世女子,小小年纪入空门。气质出尘,才华比仙,俗物皆厌,天生孤僻。好像这个女子就是美好的化身,可世间最容不得这样的女子。给了她容貌才华,却没有父母双全。给了她尘心高洁,却落在贾府淖泥地。原来世事公平,那我呢?又要用什么还这半生富贵?

日子悠悠过,直到检抄大观园。故事到这里,才知道水已经开始外溢。

大嫂子前来我这,为入画讲情,我一概不理,只一句“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连累我。”

“四姑娘,真真叫人心寒,可知你是个心冷嘴冷的人。”尤氏好气又好笑说道。

“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看着尤氏,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尤氏心中有病,哪敢听这话,只好离开。我知道,我算是撕破脸了。女子安身立命,除了夫家,便是娘家。娘家家底厚,姑娘腰板硬。而我,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有的,我也不想要。身为宁国府四小姐,我回不去宁国府,融不进荣国府。

离了贾家,我的天地在哪里?

四、生关死劫谁能躲

大观园的这几年,过得也并不安生。金钏跳井澄清白,金鸳鸯誓做烈女,三姐英烈殉情宜,二姐吞金了此生,晴雯含恨一生去,而我仿佛看见了尽头。

元宵刚过,就传来了二姐姐定亲的喜讯。我背着二姐姐了解了一番孙绍祖,这不是喜讯,是催命符。

我去见了二姐姐,二姐姐很淡然,依旧手执黑白对弈,无波无澜。她说:“四妹妹,这一生,我认了。”

我离开缀锦楼,二姐姐清楚的知道,这一去,就是一生。她的认命是因为,该还的债,她都了结了。下辈子,这些狠心的人,都不会再见了。

二姐姐再回门,对于那一身伤的遭遇,没有一个人肯去为她出头,最大的慈悲就是哭。

二姐姐最终还是回了孙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四妹妹,不见了。”

我还在二姐姐的决绝中伤情,大姐姐身染病恙的消息传来。我猛然惊醒,贾家,时间到了。大姐姐能活多久,贾家就还能安稳多久。

大姐姐薨逝传来,宝哥哥也病了。那要命的玉丢了,贾家也乱了。林姐姐也病了,俩人再不得见。

那一场错嫁,不知道是满了谁的心思,毁了谁的余生,葬了谁的以后。宝姐姐心比天高,一心上京待嫁入选,不想没了皇商名号,最好的路就是嫁给宝哥哥。可是宝哥哥满心都是林姐姐,宝姐姐这步路走错了。黛玉黛玉,就是该戴在宝玉身上的!

满院子的红还没散,林姐姐的死讯便传了出来。他们之间的缘分,断绝在宝哥哥成婚那一夜。林姐姐陪着宝哥哥,到最后不得不放手。手也放了,人也走了。最后一面,我们姐妹之间,谁也没见到。紫鹃含恨扶棺回江南,不回来也好。上京太冷,冷的姑娘心都寒了。还是江南好,暖风煦日。终究是江南的女儿,受不住京城的寒,葬送了自己如花的一生。

南安王妃来的那日,三姐姐笑容满面的去见,双目通红的回来。几日后,圣旨落贾家。三姐姐探春封为郡主,和亲远嫁海外。原来那些贵人的青眼,是灾难的前兆。老爷太太们嘴里喊着叩谢皇恩,手里忙不迭的准备嫁妆,满脸的笑意迎来送往。

我手里拿着添的嫁妆去了秋爽斋,三姐姐的笑里不见爽朗。两人对坐,竟然半晌无话。隐隐见园子里开始掌灯,我受不住这死寂,准备离开。

“四妹妹,怎么不多说说话就走?再见,没有再见了。”

“三姐姐,你的一生都在争,二姐姐的一生都在躲。大姐姐去了,死因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们四人姐妹一场,除了我,你们都看到了尽头。”

“我的结局出乎我的想象,可我真的尽力了。这一生,我力争过,我不后悔。”

“三姐姐,别后珍重!”

三姐姐宫装出嫁,我没有去码头相送,只是远远的看着她出了园子,离了贾府。从此,她不是庶女,她是郡主。一生拼了命想要的尊重,终于在命搭进去的时候圆了梦。

听说,那艘船很大。听说,那海风很冷。听说,那远嫁永别。听说,那王爷年老。听说,三姐姐葬送。

三姐姐离开后,我更加喜爱妙玉处,那是我在贾家唯一能找到的清净。

宁国府抄家那日,妙玉问:“有何想?”

“没什么可想,只觉得心安,终究我猜对了,还是来了。”

“担心吗?”

“个人自有因果,善恶都是报应。有什么担心?”

那一番动荡,最终落得流放的下场。我最终留在了荣国府,待在栊翠庵。我知道,我在躲避最后的结局。

二姐姐死讯传来贾府,我跪在佛前彻夜诵经。不是早就知道结局,怎么来到的那天,还是这么难过?

老祖宗在一番番动荡下,寿元尽归地府,我一遍遍的往生咒回向给老祖宗。老祖宗这一生,走的时候很安稳。

因为这是贾府,最后的安稳了。

五、参人生青灯古佛

贾家大厦将倾,我像是一个看客,无力的看着悲剧上演。

鸳鸯大义殉主,随老祖宗去了。我知道,老祖宗走后她也没了归处,所以选了这条路。妙玉怕我多心,前来陪我,对弈之间,妙玉长叹。

“我这一生,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对。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我的一生,太过极端了,我都知道。贾家的一番番风雨波折,我看着心不安。侯门贵女又如何?青灯女尼又如何?这世间淖泥谁不沾染?我在红尘求清净,终是落得风尘肮脏违心愿。妙玉妙玉本白玉,谁知以后会不会深陷泥沼?这世道,怎么活,都是错。”

“你是准备走了吗?”

“是啊,贾府将倾,再留下去,结果莫测。”

“妙玉,我还不能走,你保重。”

次日一早,妙玉被掳的消息传来,我整个人泄了力气。就一日的时间,明明今日就可以离开贾府,求得自在。怎么就容不得这一夜时间?那般高洁女儿,是何下场,猜得到。自此,我对人世间的希望,全部湮灭。

赵姨娘离世,想来三姐姐是怎么也不会知道了。母女二人,隔着一座座山,一道道海,生死不见。

听说府里又来了个宝玉,不姓贾,到姓甄。听说二太太想把我许给他,合两姓之好。我倒是很平静,宁国府倒了,给我撑腰的老祖宗去了,我怎么都是累赘,嫁出去,还能添份善缘,为贾家找个姻亲。你看,我什么都懂。

我终究脱下绫罗,换上缁衣,进了栊翠庵。日日参禅悟道间,我终是落了发。

我了断了前尘,看见了自在。离开贾府前,我一一跪拜,了结亲缘。这一世了却,下辈子别再见了。

我独身一人,进了深山,入了古寺。没人知道我的前尘往事,我自己也忘了。

后来听人说,贾府抄家。巧姐被卖风尘地,刘姥姥倾尽家财还恩惠。二嫂嫂的一丝善念,终究报应在了自己唯一女儿身上。贾兰高中,李纨嫂子得了诰命,可谁又知道,那不是下一个贾家呢?

后来又听说,皇恩浩荡,返还贾府。可宝哥哥也出了家,再无踪迹可寻。那些我的亲人,如今不知何处埋枯骨,连一份香火,都无处可寄。

时过境迁,我重新站在贾府门前。看着曾经的荣宁两府,我知道,里面还有金堆银砌的大观园。那里面,是我忘而不能的前半生。我的姐妹亲人,所有的恩怨情愁,都埋葬在了这里。这里葬送了贾家女儿,也包括我。

门口的仆人看着我一动不动,前来赶我。我双手合十,离开。

我回不到当初,回到当初也不是当年的我。这一世,终究是落幕!

我迎着漫天飞雪,出了城。以后的以后,繁盛或败落,都和我无关。

对了,我以前姓贾,叫惜春。贾惜春。

听说,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我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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