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之中,最见人心!
诗社就是大观园姐妹们的模拟人生游戏。
在这场人生游戏里,凤姐专管搞钱,宝钗黛玉专管“华山论剑”,宝玉专管倒数第一,而迎春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她是诗社的副社长,不作诗,只管限韵。
她把这件事做得甚为有趣。
书中是这样描写的:
你们虽封我做诗社的副社长,派我限韵,选了韵部,你们好作诗,我却想着既起诗社,便要大家公道,又何必随着一个人的意思限韵?
而且诗是一件极自然的事,妙在合乎天意。
不妨如此,我抽一本书来,翻着七律,你们便作七律,翻着五古便作五古。
再将那韵牌匣子取来,随便叫一个小丫头,拈着哪四块,便是哪四块。
纵有险的韵、难作的,也是咱们这一社的造化罢了。你们以为如何?
乍看起来,迎春不会作诗,只能给大家出题限韵,存在感可有可无。
可是,就在她唯一能展现存在感的“限韵”这件事上,迎春却把自己小小的一点权力,全部挥洒出来,交给了天意。
写什么体,看抽到哪一本书吧。限什么韵,看小丫头抓了个什么字吧。
就算抓偏了,韵险了,也是老天爷一时来了兴致,抛出一点考验,总之不是人为,具体的人就躲进朦胧的天意里面去,藏住了。
迎春是什么呢?她自问只是替老天爷抓阄的一只手罢了,无知无识,沧海一粟。
整个诗社都在搞文学艺术,只有迎春在搞行为艺术,彻底放弃了自我,从每一个细节,把自己交还给天地。
一个人选择完全地放下“我”,背后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可能,一是环境太优越,二是环境太恶劣。
就像猫把肚皮翻出来,要么是安全极了,要么是死了。
若要贾府其他人来说,迎春更像死了,凤姐说迎春就像个“有气的死人,连自己都照管不周全”。
小厮们闲时磨牙,也给二姑娘起个诨名叫“二木头”,针扎一下都不知道哎呦一声。
迎春自幼丧母,父亲无心照管,正房邢夫人更不待见,贾母便收来荣国府养大,虽然是自己家,也算半个寄人篱下。
何况身边的丫鬓婆子,或是心里藏奸,或是口角锋利。
迎春的奶妈赌博,东窗事发之时,发现竟然连迎春的首饰都被典当了,丫鬟绣橘气得来回迎春:
如何?前儿我回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竟不知哪里去了。姑娘竟不问一声儿。我说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银子放头儿的。
姑娘不信,只说司棋收着呢。姑娘脸软,怕人恼,如今怕是东西没了着落,八月十五人人都戴时,独咱们不戴,是何意思呢?
迎春心中明知情由,只是不敢追究,只好含含糊糊道:“何用问,自然是老奶奶拿去暂借一肩了。我只说她悄悄的拿了出去,不过一时半晌,仍旧悄悄的送来就完了。谁知她就忘了。”
绣橘一听便急了:“何曾是忘记!她是试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这样。如今我竟回二奶奶去。”
迎春怕的便是事情闹大,连忙拦道:“罢,罢,罢,省些事罢!宁可没有了,又何必生事!”
正说之间,迎春奶妈的媳妇听见要回二奶奶,连忙跑来拦住,一面求饶,一面反而挤着迎春去把奶妈保下来。
被绣橘两句硬话一拦,这媳妇没了脸,反而明着欺负迎春好性儿,叫嚷起来,说满园子的奴才都仗着主子得利,偏迎春缺了这个,短了那个,还要奴才们拿出钱来填补。
迎春见来势汹汹,忙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们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什么的,你出去歇息歇息倒好。”
这一刻我们几乎能看到童年时的迎春,那么小,没有还手之力,也无处可逃。
一个小孩子最后的堡垒就是关上耳朵、关上眼睛,假装自己其实是一棵树,同时内心里,因为自己变成了树而哇哇大哭。
要怎么对自己解释呢?
怎么解释自己的弱小,怎么解释父亲弃你,主母厌你,一群下人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呢?
有些人的成长,是冲破这棵树的过程;但更多人所谓的成长,是把这棵树合理化的过程。
迎春就找到了一种合理化的方式:一切都是命。
父母薄情,乃是儿女缘浅;奴仆蛮横,乃是下人无知;摆弄别人的人,自己也被更高的手摆弄。
无善无恶,无因无果,只有借力推动着世界,像海浪一样起伏,明智的人只需要放开手,随他往上,随他往下。
不用去追究偷盗,就好像不用追究一首诗的韵脚一样,抓阄吧,一切都让给命运吧。
所以,当探春站出来帮她主持公道时,迎春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倚在床上看,究竟连探春的话都未必听见了多少。
探春一番调兵遣将,把事情处理完毕,又问迎春,迎春笑道:
“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他们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讨情,我也不去苛责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可以隐瞒遮饰过去,是他的造化,若瞒不住,我也没法。你们若说我好性儿,没个决断,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们生气,任凭你们处治,我总不知道。”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不免笑了起来。
这话虽然乍听起来略显荒唐,但细想之下又挺有道理,再要想一个面面俱到的说辞,竟不能的。
脂砚斋的批注说:“探春处处出头。人谓其能,吾谓其苦。迎春处处藏舌,人谓其怯,吾谓其超”。
其实,这超脱正是迎春最悲哀之处。
那个被迫表演一棵树的小女孩消失了,长大的迎春,已经相信自己就是一棵树,并且把树的道理讲得那么超凡脱俗,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我们无能为力,只能注视着这奇异的一幕,一个活生生的人讲着树的道理,做着树一样的人。
林黛玉忍不住说她“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这句玩笑最后一语成谶。
迎春嫁的丈夫孙绍祖,判词里说他是“中山狼,无情兽”,一味的赌博、好色、酗酒,明明高攀贾府结了亲,却骂贾府使了他的钱,将迎春抵债卖给他的。
在这种毫无人性的蛮横之下,即便是做一棵树也没有用了。
迎春已经是大人,她没有办法再像小孩子那样,把自己变成别的东西,变成草芥,甚或泥土。
人的一生只有一个根本性的选择,那就是是否要坚持内在的“我”,是否要作为人去迎向所有苦难?
即便被迎面打倒,也以人的身份承受伤口,而不是即便被迎面打倒,也以人的身份承受伤口,而不是逃避成树、逃避成泥土、逃避成一朵解语花。
迎春选了后者,我们无法苛责一个小女孩选择后者,但我们也亲眼见证了她的结局。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婚后不到一年,迎春便含恨而终,她终究像一棵树那样,被风暴折断了。
世间少了迎春,不知道是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还是一种成全?
点击查看往期精彩宝黛是官配,为何黛玉却什么信物也没有,而宝钗偏有个金锁呢?《红楼梦》中比黛玉身世更可怜的她,为何能活得那么潇洒阳光?冷子兴何等身份?为何深知贾府的底细,又能看透其兴衰?作者介绍橙子:90后自由撰稿人,热爱写作,愿望是通过写作实现经济独立。如果你也喜欢写作,或者你有精彩的故事,欢迎和我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