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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迎春穿花——肌理细腻骨肉匀
那一回的螃蟹宴,可谓热闹至极了:黛玉夺魁菊花诗,宝钗讽和螃蟹咏。而她却像一株自开自落的含羞草,湮没在钗黛的光彩之中。
“茉莉天姿如丽人,肌理细腻骨肉匀。”那一日,她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那是怎样的花针?又是怎样的茉莉花呢?花线是什么样子的?穿好的茉莉花要如何处理?是否可以挂在身上?还是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挂在耳朵上当耳坠?
迎春这样拘谨羞涩的姑娘,怕不会将穿好的花串戴在身上,可是她穿茉莉花的专注却有一种震慑心魂的美丽,令我无数次去想象,去探寻。
大观园是青春王国,是花的世界,诗的海洋。湘云提议作菊花诗,宝钗与她拟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名字,菊梦,菊影,问菊,访菊,忆菊,种菊,咏菊,贡菊,画菊……那一日,是螃蟹宴,更是诗歌宴,她不是诗人,可她的恬静温柔,那穿花的侧影令人莫名地心动。
她每每在姊妹们狂欢中静默着,在繁华中恬淡着,在花丛中微笑着。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便是她难得的静美时光。她打动我的那个美好瞬间,皆因她与自己独处的虔诚与安然。
我知道,二姑娘是喜欢下棋的,她的首席大丫鬟便名为“司棋”。可是下棋的运筹帷幄并不能使她自保,她的柔弱与沉默使她在群芳宴中永远表现平平。可是她同样是个独特的生命个体,有着丰富的灵魂。
那些叫她“二木头”的人们,可曾见过花阴之下的她?可曾见过她穿的洁白芬芳的花串?也许,他们即使见过也不会被惊艳到,因为他们的眼里、心中,都是世俗的庸常,他们看不见她的美与圣洁。
可是我知道,那一串串散发着幽香的茉莉花里,藏着她此生不可多得幸福时光。她是那样珍视它们,如果这幸福不可复制,那就牢牢记住吧。她以她手里的花针,将那些别人看来平淡的日子串成了她记忆的珍珠项链,一粒一粒承载着她的青春,告慰她苦涩的童年。
我不知道几年后,当她被孙绍祖残酷地折磨虐待的时候,那痛苦的日子是怎样销蚀了她的希望、憧憬,我不知道,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崩溃哪一个先压垮了她,使她一载赴黄粱。我只想知道,当她承受那些可怕的搓磨蹂躏的时候,她有没有记起她的茉莉花……
她是一个比茉莉花还纯真的生命啊。温良如她,处处与人为善,为何要承受那样的摧残?她短暂的生命里藏着一串美丽的茉莉花,那是她洁净无暇的灵魂。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场景会打动我了。因为,我曾经在那个瞬间接近过、触碰过迎春的灵魂——我坚信。
二、湘云醉卧——诗酒趁年华
那一回,她醉得酣畅淋漓。也美得惊心动魄。那是怎样一幅画面啊,红香散乱,蜂围蝶阵,乱红飞去,美人醉卧,喃喃自语,更兼那芍药瓣的花枕,半掩于落花中扇子,那口内的精华奇文。
她于梦中得了佳句,却不胜酒力,醉倒在芍药圃。青石何其有幸,能载她的娇躯一卧,蜂蝶何其欢喜,竟能环绕她的身侧。
梦里不知身是客。这园子里繁华冲淡了她心底的落寞,她本就是个心胸开阔的姑娘。幼年失怙失庇的痛苦深深埋藏在她的心底,她就像一盏香茗,将苦涩藏在心底,散发出来的永远是芳香。
螃蟹宴也好,芦雪广也好,她到哪里都似真名士,独具真风流。这大观园的芍药圃,便是天地之间的一块净土,安放着她醉后越发空灵的心神。
酒令是她编的,精灵古怪,令如其人。“泉香而酒洌”,这是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中的句子;“玉碗盛来琥珀光”,是李白的句子;前一句是“兰陵美酒郁金香”,后两句是“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眉梢月上”“醉扶归”,都是清雅的骨牌名、曲牌名。
这一串子,新鲜雅致,处处表达了饮酒的主题,不醉不归,豪爽大气,却以“宜会亲友”来收束,也是新奇。这美好之极的大观园,却并不是湘云的安身之所,于她而言,只是亲友家的暂居之所。她的家因“襁褓之中父母违”,早已失了家的温度。
她心里眷恋着这个青春王国,只有在这里她才能远离繁文缛节,才能挣脱做不完的活计,才能任意挥洒自如。哪怕是这块青石板凳,也比那个所谓的家有温度。
不知何处是他乡?也许,“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一日,她的满身花影,是她生命中的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晴雯撕扇——纷纷开且落
历来,这精彩的桥段都是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与病补雀裘不同,那是她生命中最恣肆的时刻。如果说晴雯的生命就像一团炽烈的火焰,那么那一刻一定是她燃烧得最酣畅淋漓的瞬间——也是永恒。
那天原本是她与宝玉闹了别扭,她有错在先,性子“越发娇惯”,事后宝玉却还是要来安抚她。多情公子的抚慰,怡红院里的宽容的气氛,使得这明媚的女子犹如一朵花,开得恣肆风流,开得张扬沸腾。
她哪里是喜欢听撕扇子的响声呢?她分明是看到宝玉的退让而萌生的得意,是“恃宠而骄”,是骄傲宣言,是把众人面前失了的面子重拾回来的炫耀!
在她荒漠而苦楚的人生里,没有比怡红院更能庇佑她的港湾,也没有比宝玉更纵容她的人——这便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与倚仗。
她在赖嬷嬷家做丫鬟时,势必不会像在怡红院这般放肆;她于贾母身边服侍时,也断不会像在宝玉面前这般张狂。
这世间,有多少人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为了生存,晴雯吃过的苦一定不会比其他女孩子少,至少不会比袭人少,可是为何她会活成了与袭人截然不同的面目?
袭人活得太循规蹈矩,小心翼翼了。晴雯却不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也会浮想联翩,为什么绝大多数人爱晴雯甚于爱袭人?也许,每个人都会在袭人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可是却很少有人能在晴雯身上看到属于自己的光彩。
为了生存,我们小心翼翼地去维护着,我们处心积虑地权衡着,晴雯的率真、泼辣、激烈是我们望尘莫及的——我们不敢。所以晴雯任性地、甚至略带恶作剧式的撕扇,在我们眼里具备了别具一格的美感,我们捕捉到了青春少的狡黠的天真与美好,我们感受到了生命个体挥霍畅快的流淌。我们当然也悲悯地预知了,这瞬间是她的生命中转瞬即逝的幸福,我们像她一样享受着这生命中难得的放肆,像她一样。
如同花开极盛,宝玉那几声叫好,麝月那不满的恨声,都预示着晴雯最终的由盛及衰,由衰而亡的命运。可是人生只有一次,如果可以重来,晴雯是否会如死前说的那般,改变自己的志向,“拿正经主意”呢?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首诗中的芙蓉,像极了晴雯的生命,自开自落,纷纷扬扬,倒有几分宝玉那“哪管世人诽谤”的意味了。
作者:杜若,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