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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大作,是文学名著。名著内中,还套着名作。
举凡红楼,诗词歌赋佳作纷呈,无论称之为“不胜枚举”还是“俯拾皆是”,皆不过分。
我们惊叹红楼人物大才,展示出如此精彩绝伦的风雅情怀——当然,我们知道,这是曹公一个人的文采在迎风飞扬。
尽管我们无数次拜读了那篇篇章章的佳作,但是当重读“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时,我们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惊喜。因为,不仅是佳作让我们陶醉,就是这舞台的打造过程也让我们为之羡叹。
大观园里的人物,不但衣食无忧,而且是锦衣玉食。
然而,人毕竟不是低级动物,人的生命也不仅仅是物质范畴的事情,人的灵魂里蕴藏着或多或少、各种形式的活力。
而这样的生命活力,如果一直“散见”于大观园的日常生活之中,虽然亦不减色,但总是缺乏一个集中、劲爆的展台,一个彼此酬答、交相辉映的空间,这未免是一件不大不小的憾事。
所幸,我们有曹公。他既有挥洒的手笔,又有整合的能力。大笔轻舒,一个小小的机缘,一下子就打开了一个大大的舞台——不仅是文字的舞台,更是生命活力的舞台。即使忽略诗词的精妙,个中过程已经令人耳目一新。
那么,就让我们暂时不提那些精彩华章,单看看吟哦之前的人物表现,感受内中演示的活力。
发起人,安排了三姑娘。“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红楼梦》第三回)八个字,可不是浪得虚名。那篇“发起宣言”文字不长,却真个叫一唱三叹、铿锵有致,既有古来先例,又有眼前人杰,说是个“酌古准今”亦不为过,而且字里行间有亲情、有文采、有期盼,有高亢的声调,有柔婉的诉求。
难怪“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这不仅是文字的力量,而且是活力的效果。连不善文字的凤姐都大赞的“好个三姑娘”(《红楼梦》第五十五回),真情注于笔下,造就如此之果,意料之外吗?情理之中。
秋爽斋沉浸在一片热烈、欢乐的气氛之中。
且看各色人物的行止,就知道这是一件大得人心的事体,而且大家在各自的本色之外,又有了些许令人惊讶的表现。
素来喜欢与女孩儿家在一起的宝玉,先是遗憾“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接着就紧着加火添柴——“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尤其是这句“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句话儿”,令了解全书的读者真有百感交集、感慨万千的心思。看我们的石兄那急火火的样子,就差一句“姐姐妹妹站起来”了。
“喜散不喜聚”(《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的黛玉,嘴上说着“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但矜持了没几分钟,就进入了角色,“林妹妹也说句话儿”,提出了专业性色彩很强的建议“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
休得小看了这一句话!
亲情固然不可废,“姐妹叔嫂”的名分也是事实,但是这一个“诗翁”之说,就把整个事情超拔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即将诞生的团体,其中充盈的,不是烟火缭绕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是每个参与主体内心灵魂深处的风雅颂、赋比兴。活力迸发中的颦儿,又为整体的活力加了一股能量。
既是林妹妹提到这里了,我们就间断一下人物剪影,先看看别号起得如何——精到得令人喜出望外。
自荐掌坛的珠大奶奶,起别号也是先声夺人。“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退中有进,若有若无,既有长嫂之风,又有郊野之趣。
发起人探春“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从气质上我们就听着那么顺耳,怪不得“众人都道别致有趣”,连黛玉“蕉叶覆鹿”的笑谈都与这雅号浑然一体,有余音袅袅之效。
探春给黛玉想的真是个“极当的美号”。潇湘馆的那竹子一直让我们醉心,现在把主人命名为“潇湘妃子”真是称心如意、名副其实,加上对舜帝二妃子故事的阐释,更让人感到贴切——我们真是希望“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红楼梦》第二十六回)的林黛玉能拥有这么一个美号,读书至此,不由得与大家一起“拍手叫妙”
李纨不愧年齿居长,给宝钗“封”了个“衡芜君”——“只三个字”,勾勒出来的就不是“薛大妹妹”了,而是“宝姐姐”那稳重、大气、端庄的气度。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我们也觉得极好。
反倒是宝玉的号,翻过来掉过去没个定论,最后“倒是随你们混叫”成了“怡红公子”。也挺好的,与“潇湘妃子”堪称登对。
“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这问题就没什么难度了,宝姐姐一句话就解决了。
这个很不错的“大插曲”过后,我们接着看人物的表现。
宝钗一如既往地端雅稳重——倒是和未来的二嫂邢岫烟异曲同工——但是也与平日有些不同。“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没有忽略寡嫂李纨;待到需要“宝姐姐也出个主意”的时候,句句都打在点子上,既没有影响李纨“掌坛”的地位,又真实地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倘有高兴的,他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他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亦可使得”——“主意”出得既让大家尽兴,又虑及了实际操作,真的“活泼有趣”。
更让我们叫绝称快的,是另外三个人。
“青春丧偶,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红楼梦》第四回)的李纨,一改平素默默的做派。大赞“雅的紧”还不算,而且自荐掌坛。一番言语,诗社分工、赋诗职责、活动场地,桩桩件件都安排得妥帖严密。
这绝不是即兴发挥可以做到的。当然,李纨未必对诗社这件具体的事本身有提前的规划预案,但是其中表露出的,是一种蕴藏已久的“执事”力量,这个是非常清楚的了。
接着我们来看居住大观园里的金陵十二钗成员中,几乎是存在感最低的两位。
以“冷”著称的惜春——“藕榭”,这次非但没有退避三舍,而且接受了“誊录监场”的职责。
而“戳一针也不知嗳吆一声”(《红楼梦》第六十五回)的迎春,这次表现得亦在活跃之列。在黛玉“不敢”时,一针见血地提出“你不敢,谁还敢呢”;“限韵”之时,“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公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既如此,待我限韵”,这一连串的话!如果我们没记错,这恐怕是前八十回里迎春发言最多、最集中的一幕了。表现如此,以至大家真的认识了“菱洲”,暂时忘记了“二木头”(《红楼梦》第六十五回)。
二姑娘、四姑娘的表现,是叫个意料之外,而又是情理之中。不要忘了,尽管“本性懒于诗词”,但是她们身上同样洋溢着灵魂的活力。虽然迎春说“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作什么”,我们其时完全可以反问:那你们来干嘛?还不是有兴致?呵呵。
看到二姑娘、四姑娘的表现,我们深深地感受到,只要是正常人,不论平时是什么表现,只要环境、条件、场合合适,其身上固有的内在活力,都可以被调动起来。我们甚至可以立马找到另一个典型的文学例证,就在托尔斯泰的笔下:“气氛一直非常活跃,男宾们站起来离开餐桌都没有停止说话,连卡列宁都变得活泼了。”(《安娜·卡列尼娜》第四部第九节)
曹公为各位“诗翁”打开的这个大大的舞台,让他们内心本性中蕴藏的生命活力,仅仅是在诗词创作开始之前,就电光火石、水银泻地般地迸发出来。虽然文采超凡的海棠诗即将出场,但是我们的思忖到这里却就告一段落。因为,诗词的欣赏固然要紧,但对一系列谪仙人物这段活力迸发,进行一番感同身受的鉴赏,我们觉得这并不比欣赏诗词本身更为次要。
作者:风雨秋窗,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