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果是一个极无趣的人。就算去游刚竣工的大观园,也纯作为了公务,毫无闲适的心态。大观园造了一整年,贾政并不关心,书中写他不惯俗务,只凭荣国府的人去处理,仗了一位叫作山子野的老明公规划并调度,倒也一切妥顺。直到贾珍来报,贾政这才想起为园中各处题匾联的事。中国园林,正如陈从周所说,最要“诗情画意”四字。若说造园是画龙,那么作诗便是点睛。园不可无诗,好比龙不可无眼。更令贾政以为一件难事的是,园子为敕造的省亲地,照理应请贵妃赐题,然而贵妃不会事前亲睹,定然不肯妄拟;但等贵妃来后赐题,则省亲时偌大景致、许多亭榭,均是无字标题,必定寥落无趣。戴敦邦绘贾政听取了清客们的建议,园子既不可无题,又不可定名,且一个个先拟出来,制成灯匾悬了,待贵妃游幸后再请定名。贾政还加了个保险——题后若觉不妥,请雨村来令他再拟。贾政应是一个有自知的人。当众人恭维他一拟定佳、不必劳动别人时,他即坦陈自己于花鸟山水题咏上自幼平平,如今上了年纪再加案牍劳烦,更生疏了,纵拟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对诗,贾政的品位很高,多次以“俗”“落实”“陈旧”“犯了正名”否决了众人所拟;贾政的腹笥颇丰,宝玉刚拟“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一联,他立时道出宝玉套用了“书成蕉叶文犹绿”,接批“不足为奇”。贾政可能不是一位好的作者,但他定是一位好的评家。贾政真是一个很智慧的人。从府中议事到动身游园,他原本压根没想到宝玉。到了园门,见了避之不及的宝玉,他即想起最近听塾掌赞宝玉专能对对联,便命他跟来,一路上共命宝玉试题十处,宝玉拟出九处共十三条。贾政除“拈髯点头不语”一次、“点头微笑”一次,其余皆摇头否定,轻的有“管窥蠡测”“也未见长”“不好不好”“更不好”,外加“掌嘴”一次、“胡说”两次;重的有“无知的业障”“无知的蠢物”,光“畜生”就骂了三次,另加“叉出去”一回。不过骂归骂,用归用,后来贾政尽用宝玉所拟,始终未搬雨村救兵。平心而论,无论“沁芳”“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等匾,还是“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等联,虽胜陈词滥调,绝非超凡脱俗。贾政此举,其实自有一番深意。原来元春当年最怜宝玉,姐弟情如母子。宝玉三四岁时,元春早已手引口传地教了他几本书、数千字了。入宫之后,元春仍念宝玉,时时带信叮嘱父母千万好生扶养。游园后程,来到正殿,贾政见宝玉卡了壳,先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后说“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可以料定,此时贾政已然想到,若使贵妃得知园中匾联均系爱弟所为,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果然书中后叙,那日未曾题完的,贾政后来亦让宝玉补拟。此举既行了君臣之道,又增了父女、父子和姐弟之情,堪称将政治与亲情合为一体的高明之举。省亲那日,听完元妃的一段家常言语,贾政先是应了一通官方辞令,等元妃也改用了官方辞令作答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启道:“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此言果令元妃动容,登时便从含泪转为含笑,说“果进益了”。由此可知,贾政是知道元春教宝玉的“几本书”“数千字”大致是什么了;同样也知道宝玉不在八股举业上用力,只在诗词上用心的原委大概在哪里了。贾政还是一个催生情谊的人。尽管他既无意、又无感,尽管不是直接,而是间接、间接的间接,但首发的功劳他理应有份。因了贾政,元妃才会兴致大起,命宝玉为其最爱的四处所在各赋一首五律,作为匾联的兴会和生发,更不负她自幼教授的苦心;因了元妃,二姝才获得施援宝玉的机会,宝钗为他纠了一个字,黛玉为他作了整首诗,程度不同地增进了与宝玉的情谊。元妃看了喜之不尽,又说“果然进益了”,把黛玉的代笔定为第一,更从诗中抽出三字,把已定名的浣葛山庄改作“稻香村”。这自然与黛玉的才学才华有关,更与元妃的处境心境有关。贾政也定从诗里看到了什么,以至于后来对贾环贾兰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贾政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人只要多愁善感,就有了诗人的潜质与能力。贾政在做官前也曾诗酒放诞,但自立志当了忠臣孝子,便与诗生疏了,然而他的多愁善感,并未消减。只是有点可惜,曹雪芹为笔下人量身定做了偌多诗章,将最佳的给了黛玉、宝钗和湘云,略好的给了宝玉,较次的给了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和香菱,却不肯为原就会诗的贾政作一首。不过,曹雪芹好歹也替他制了个砚台的灯谜:“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贾政道出谜面,恐母为难,即暗告宝玉谜底,让他传给贾母“猜”出。作为一个好的批评家,贾政还发现女儿们和宝钗的灯谜诸如爆竹、算盘、风筝、海灯和更香之类均为不祥之物,皆非永远福寿之辈,因此闷闷不乐,回至房中伤悲感慨,当晚翻来覆去,竟难成寐。曹霑自是一个极擅作诗的人。但除《红楼梦》外,他仅剩一联存世。遍览清代诗集论稿,诗也好,评也罢,均未见他一星半点,可确信其籍籍无名。诗从唐宋元明至清,已成强弩之末,小说戏剧却蔚然成风,著者传世留名容易许多。换句话说,在曹霑的时代,诗词歌赋已渐成羊肠小道,小说戏剧则作了万象大观。曹霑既作大观的小说,又趁便把小道的诗词曲赋带同匾额、楹联、民谣、偈语、灯谜、酒令之类熙熙攘攘地作了个遍,此举犹如贾政率众人“就从此小径游去”,最后转出“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看来曹霑著书过程,也很可能与贾政一样,从不经意渐渐到了经意,到后半程则终于打定了主意。读到这里,我也打定了主意——下次去大观园时,就按贾政之法,也循小径小道游去、游去……小道诗熙攘,逶迤入大观。怡红逐雪浪,快绿动金銮。香稻催年熟,杏帘知日残。园中真士隐,行止几回看。(胡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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