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吹嘘卖弄是人之常情,红楼梦里有不少爱卖弄之人。
贾雨村被解职,与冷子兴相遇聊天。冷子兴就是我们身边那种消息灵通人士,无论国家大事还是领导八卦,社会新闻小道传闻,无所不知。冷子兴倒不是瞎吹牛,他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自然有别人不知道的消息来源,贾雨村虽然也在官府混过,在他面前就是个啥也不知道的土老帽。
最爱炫耀最会卖弄的人当然是凤姐。刘姥姥进大观园,凤姐给她介绍茄鲞:“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钉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了。
这道菜的做法如此复杂,凤姐只轻飘飘一句:却不难。宝玉挨打,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薛姨妈不认得做汤的模子,凤姐解释: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旧年备膳,指的是为元春省亲准备酒席,元春省亲,是正月十五,却有新荷叶,这就不光是有钱能做的,凤姐却说,究竟没意思,凡尔赛得一塌糊涂。相比薛蟠得了那么大西瓜那么粗的藕,却要感叹如何得来的,就落了下乘了
有句话叫锦衣夜行,家里有了好东西,没有观众的艳羡,就如同穿得花枝招展打扮得漂漂亮亮,却走在没路灯的黑道上,富贵也显得无聊。凤姐确实比较俗,但很接地气,她的卖弄也是人之常情,关键她能选择合适的人,刘姥姥就是个合适的演员,羡慕但不嫉妒恨,不愧贫不仇富:我们生来是受苦的命,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处处真诚夸奖,事事表达感恩,跟说相声一样,凤姐逗哏,她就捧哏:倒得十来只鸡配它,怪到这个味。也毫不含糊拿自己当清客: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
薛姨妈的身份比刘姥姥高贵得多,她也是王家的小姐,嫁到百万皇商的薛家,可是看到拿来的汤模子,先是接到手里看了又看,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得体地衬托出贾府无边的富贵。薛家能在贾府一住上十年不走,至少表面上不讨主人厌,跟薛姨妈说话识趣有很大关系。
妙玉这个人,很多人认为她作,跟她卖弄过头有关。她给贾母等人上了茶后,又拉上黛玉宝钗到房里喝体己茶,宝玉发觉了也跟着蹭了来。她先是展示了自己茶具的不俗,宝玉质疑了一句,她就说:不是我狂,你有里未必有这样的俗器。黛玉随口问了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嘲笑她是大俗人,连水都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
旧年的雨水都喝不得,梅花雪又舍不得,妙玉平时喝的什么水?这天还怎么聊?
妙玉的这番做作,就为了显示她高贵高洁高雅,确实唬住了不少读者,以为她出身高贵。真正的有钱人家,比如贾府都有自家家庙,就算出家也不会流落在外,与穷无立锥之地的邢家为邻。由林之孝家的这样一个奴才介绍进贾府来。明明想进贾府,却还假推脱:富贵人家以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妙玉卖弄自己品味,穿帮漏洞比较多,让李纨这样的寡妇都直言:可厌其为人,黛玉也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略坐坐就走了。
宝钗在喝茶时前后一句话没说,她是个聪明人,宝玉这样的富贵人,黛玉这样的书香门第,都被妙玉讽刺,何况她是个皇商之女?不过,妙玉这样的卖弄,她也有,比如向周瑞家的讲述“冷香丸”的制作,极力形容怎么巧怎么难得,几钱几两说得清清楚楚,可是一听周瑞家的说,病症是什么样的,以后好救人,立即就打住了,谁生病的模样都好看不到哪里去,她以一句不过咳喘些匆匆结束谈话。
住在贾府的姑娘,除了宝钗,就算是穷得当棉袄的邢岫烟都是官宦之家的小姐,连探花之女黛玉刚到的时候,也要小心翼翼生怕出错惹人耻笑,所以她的心态有点复杂,要说她自卑不至于,可是只要有机会,她就要显示,我学识为人见解样样比你们强,大概就是要表现,除了出身,我什么都不比你们差。所以凤姐没读过书太俗,探春是膏粱纨袴,白读了书没见识,惜春只是会几笔画,迎春这种就是有气的死人,她对人的评论都是攻击性,长篇大论有卖弄学问好为人师之感,自以为雅却免不了俗人之态,跟作者称她为世外高人晶莹雪却不忘仕途经济,有异曲同工之妙。
卖弄也有不讨人嫌的,比如贾母。刘姥姥二进贾府,原可以什么都不拿,仗着“我穷我有理,空着手再打打秋风,可是她却摘了自家地里最新鲜的瓜果扛了来。
贾母张嘴就是刘亲家,当她是王家的亲戚,“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她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送瓜果,是她的“穷心”,贾母说刚好想吃,是肯定了刘姥姥的情意。
“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看亲戚一趟。”一个穷得饭都吃不饱,贾府门房都看不起的老太太,能做为贾府的客人,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一遍,也是难得的奇遇,贾母的邀约未必没有卖弄之意,但确实是怜老惜贫的一贯作风。
潇湘馆里,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夸大观园比年画上画得好,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她就会画。等明儿叫她画一张如何?”这时候的贾母,根本不是一品国公夫人,就和普通老太太一样,孙女儿外孙女儿优秀,她的骄傲与自豪,隔着书本,挡都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