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斜阳邮政所人民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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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湛江晚报」

上世纪,八零年代的阳光映射在小街上。小镇邮政所位于小街丁字路口,斜对面就是我的家。

十岁那年,我在父亲支持下订阅了第一份少儿周报《中国少年报》。盼报纸成为渴念的日子,我常常跑到家附近的邮政所帮助投递员分拣、折叠从车站运回来的各种杂志、报纸。按照投递员曲哥的示范,我将各单位订阅的不同份数不同名称的报刊,放到专门分类的柜格里,这样方便安排投递或单位派人来自取。我得到的回报是:能够趁空隙在下班前任意翻看各类报刊,阅后再放回分拣好的柜格。

邮政所的人们,常常聊起来自深圳特区的消息,如饥似渴般了解这块毗邻香港的土地上风吹草动,议论如火如荼的特区建设,一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议论“皮包公司”的发财妙招;议论从中英街流过来的港货:彩电、高档音响、电子表、流行的西服、牛仔裤、花裙子、高跟鞋……偷学偷哼社会上边批判边流行的“靡靡之音”邓丽君歌曲,四处打听购买、翻录港台唱片、磁带。大家都羡慕有“南风窗”背景的幸运儿,甚至,对搞到通行证去特区晃了晃的人也羡慕,觉得这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邮政所里长得帅气的两个年轻人曲哥和腾仔,都穿上了港式喇叭裤,留了大背头发型,鬓角长长有点自然卷——这是港片里时髦青年的造型,老革命通常斥之为:流氓阿飞。

邮政所是一座口字型排列方正的瓦房建筑,正面临街的房子是营业大厅连带电话机房,南北两侧是职工宿舍。中间有一个院子,一棵围了树圈的泡桐树长得高大繁茂,它的树冠像一把不规则的伞,霸道地伸过屋顶像要搂住什么。泡桐树下有一张固定的水泥圆台。两三张水泥凳子围桌而放。西北角还有一块低洼地,种了一些芭蕉树和龙眼树,员工们为省事,常常将一些生活垃圾倒在这块地里充肥料。

后来,老所长让乡下妻儿几口人跟过来了,平整了那块低洼地皮修建两间瓦房加一个小院。老所长把家安顿下来。仅有六位员工的邮政所大院一下子热闹多了。

每当我分拣到《气功》《中华武术》《武林》杂志时,投递员曲哥就说,这个是淞哥订的,那本是粮所侯哥的,你放这边来……然后曲哥在这几本杂志右上角写一个“淞”或做个其它记号。下午四点或第二天上午,报纸杂志就能被他们骑着绿色单车送到订户手里。我趁机翻翻彩色封面的《气功》和《武林》,顺口问:曲哥,这杂志是教人打功夫的吗?

淞哥订来要练气功的,他想练好身体。曲哥边忙活边说。曲哥与淞是同学,要好的哥们。淞是个未婚青年,为了医治好自己的风湿病,淞寻访过民间名医,见效不大。他开始订气功杂志,到处找书看。从淞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气功”这个词儿,隐约觉得这大约是类似武术、杂技、体操之类祛病健身的东西,由深山老林中求仙寻道的人传出来的吧。

曲哥似乎很满意编外少年的义务劳动,其实,我更满意曲哥和同事们提供的这么一个工作机会。如果拣报算工作的话,它与工资无关,与心灵平静的快乐有关。

曲哥常常让我到邮政所他宿舍去玩。曲哥一有空就构思对句,他热衷参加正流行的民间诗社有奖楹联征稿,这需要寄上一点参赛费,奖金大约是他们话务员两个月工资,蛮有诱惑力的。曲哥让一知半解的我也参与,我帮曲哥查字典,了解某个字词的平仄韵律,或者瞎扯几个词儿给曲哥参考。我在曲哥宿舍看曲哥练毛笔书法,看他拉小提琴。有一次我写了几则寓言小故事,神秘兮兮地拿给曲哥看,说想投稿,曲哥说好啊,写得不错,谁教你写的?哪有人教呵,书报看多了,自己想写就写呗——我贴上八分钱邮票寄出去了,没想到居然真的发表在外省杂志上,汇来了五元钱稿费。那年我念小学五年级。

暑假太长,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我迫不及待地盼着每天不同的报纸,盼着邮政所营业厅在下午早早开门迎客。几乎每个下午看看午休起床快到时间了,我都跑到邮政所大院去,小声在曲哥他们宿舍前学公鸡叫:喔喔喔,起床啰,上班啰!……老员工阿福伯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笑骂一句:你这坏小子,比闹钟还准时。

小镇上除了机关单位是不变订户外,还有少数私人订户,他们包括我常常忽略了邮递员的作用,总是迫不及待地在投递前先到邮政所打听自己的订报到了没有,总是喜出望外地在柜台一角展开来阅读。大家会聊起刚看到的新闻,那种如饥似渴了解外面世界、追求新奇的神态,甚至因此令我某一瞬间立下志向:将来长大后就当一名邮递员——因为那是能给自己和别人带来惊喜和幸福的职业。

邮政所话务机房门窗密闭,防尘防噪音。年轻话务员把我当小屁孩看待,教会我几步简单的来电转接动作,有时让我代他们临时戴上耳筒,应付一下机房话务,方便他们到大院收收晒的衣服,或办点什么速去速回的事儿。曾见到一个老农民满头大汗地敲开邮政所机房门,说要给在外地工作的儿子打“飞电”寄货。老农民抹把汗放下肩上的麻织袋,是他准备寄给儿子的土特产,他让话务员收下来快绑到他们办公室“飞电”上告诉他儿子在那头收下——他理解中的“飞电”即电话线,是能够即刻送达任何物品的。

老所长的大儿子,因为腿有残疾,赶不上接班政策的下一趟车,只能当临工。他似乎憋着一口闷气,脾气暴躁,有些仗势欺人的样子,讨人嫌。某天,我趁他在机房值班时临时外出,悄悄拿过他们平时练毛笔字的墨汁瓶子,在他的水烟筒口沿边上,涂了一圈墨汁。这烟筒口不知经过多少嘴巴的吞云吐雾,已经积了一层灰黑的污垢在周边,再加一层墨汁差别不大……

这一段恣意成长的岁月,像一枝开在不谙世事池塘中的绿荷,散发乡间善待少年时光的温馨光泽。

空闲时,常有街坊熟人过来邮政所的院子洗洗衣服,与员工们聊聊天,打打扑克,拉拉二胡……

二胡拉得最好的是申莱村的大龄青年阿胜,他很少干农活,有时随外出的农村戏班临时撑下台面,拉二胡伴奏挣点家用。

蝉儿热得呱呱叫的夏夜,阿胜提着他的二胡来到邮政所朋友处。几个二胡发烧友搬出两条板凳摆到宿舍旁的街角。阿胜是高手。一把木椅留给阿胜坐着拉二胡,徒弟坐板凳。座位区别了他们的段位。他们就着敞开的房门透出小街路面的灯光,开始他们有限的娱乐节目。他们向阿胜讨教,讨论、练习《旱天雷》《雨打芭蕉》等广东音乐中二胡经典作品,更少不了赞叹瞎子阿炳《二泉映月》的精彩和难度。几把二胡咿咿呀呀锯来锯去。阿胜身体微斜倚在椅背,双腿垂地,琴筒放在左膝上,左手按住琴竿上面的弦线,右手持琴弓娴熟而急促地“锯”起琴弦来。

阿胜擒纵自如、旁若无人地一曲又一曲拉着,拉着。带点嘶音的二胡有一种天然的愁。他微闭上了眼睛,沉浸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境界,他的眼角有点点光泽在闪,他吸吸鼻翼,略微低头,借往返拉动的手势抬臂擦擦眼睛……他自幼失母,大约想起了天堂里的母亲——阿胜锯来锯去,“锯”破了往事粗糙外衣下的伤口,它原本藏得那么深……

阿胜有表演天赋,除了拉得一手好二胡,在农村戏班里有时演个丑角什么的,客串跑跑龙套。有一回戏班在自家村庄申莱村戏场演出,阿胜扮一个苦樵夫角色,穿草鞋,着对襟短袄打扮,扛一根扁担拿一捆草绳,他迈步上前开口就唱:啊咧呃,我名叫做光棍四,上妃无兄下无弟……村里人都认识阿胜,男女老少哗一声都在台下笑得东倒西歪,他的鳏夫老爹受不了了,咚咚咚跑上舞台去拉下他骂道:你臭小子唱个什么唱,你有兄有弟的咋讲无兄无弟?!唱衰人呗……

从此,阿胜不再客串角色,只在戏班拉二胡伴奏。他不想忤逆可怜的老父亲。

那段乐此不彼地消磨在邮政所的时光,伴随至小学毕业。每当阅读了心仪报刊出来时,已近黄昏。我常常情不自禁地一个人走到墟郊小山岗,找一处草丛,默默坐下来看夕阳。

在环境幽静的小山岗,我开始向往远方,开始想象我并不清晰的未来。我不愿意再像牙医出身的父兄辈那样生活,在壁橱、手术椅和工作台组成的稳定三角形范围,分明不足五步的距离,他们却用一生来走完它。这真是漫长的没有见识的可怕的一生!这不是我需要的生活。

晚霞满天,清风旋起脚下的落叶,飘向田野诉说满腹的眷恋。我站起来,徘徊,歌唱:我不想学习去浪费生命/就让我豁然的心/像个纯真的孩子/爱我生命中值得去收集的回忆……

雾霭下被小溪分割的田野,千万年来它始终保持一副脸孔,恒定的绿色热情从未变改,时间在它的怀里仿佛是静止的,似酣睡不醒的婴孩。晚风带着田野的好言语吹过我身后的小树林,吹乱我额头的毛发。

我弯腰,捡起一小片残瓦用石子刻上日期和一个字,选就近草径旁埋下,做好记号,也许某天我离开再回来后还会挖开,看看瓦片沁上了几多沧桑印记,那时面对昔日手迹,也许会欣喜,也许会悲伤……

牧童牵着老牛踏过田垄,向炊烟呼唤的村庄归去。也许,山的那一边有我要找的答案——人世间,一定存在着一种我所期盼的人生。一定。

田野尽头就是太阳栖息的地方。夕阳,以它滚圆的桔红的无比沉静的形象,从洪荒年代一直照耀我们到无穷无尽,一道道云蒸霞蔚的光茫里,孕育天荒地老的仁慈从未改变,它一次又一次向无比渺小的地球点起天际深挚的问候,灿烂黄昏藏着无言的感动——我无数次被这情景打动。

夕阳的余晖投射到大地,仿佛苍穹伸出的无以量计的纤手,圣洁而温暖,抚摸着我所走过的小径,抚摸着踯躅山岗上一个少年瘦弱孤单的影子,仿佛也在抚摸我无法预测的未来,即使它不开口我也感到温馨宁静。

小小的邮政所,它改变了少年的我。它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它是冬季尽头冰封小溪最后消融的那片阳光,它是被遗忘的迎春花,悄然绽放山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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