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福建日报
日前，“左海讲坛”特邀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闽江学院人文学院教授邹自振主讲“金陵十二钗与《红楼梦》人物系列”。就贾府“四艳”（元春、迎春、探春、惜春）而言，有学者认为：这四个名字的出现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元迎探惜”是曹雪芹诉说家族从盛到衰的伤心往事并以密码形式流传世人，潜心创作主旨所在。而在邹自振看来，元、迎、探、惜四姊妹随着贾府的势败、家亡，共同演出一场“原应叹息”的悲剧。
贾府“四艳”之首是元春。邹自振认为，元春的悲剧命运是过去的文学作品，如“宫怨诗”等所没有写也不敢写的一个题目。这应该说是曹雪芹以其现实主义的如椽巨笔向“当今”的勇敢挑战。
元春所陪伴的那位“至孝纯仁、体天格物”的皇上，在书中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从贾雨村的升迁上可以略窥其“圣聪”——当贾雨村殚精竭虑图报之时，结果是自身不保；而当他干尽因私废法的勾当之后，反而能青云直上，难怪元春在感情失控时，会说出那皇宫内院原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元妃省亲固然极富极贵，其实不过摆的是皇家的威风；银子钱花得如淌海水，“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
元春回宫不久，寂寞而冷酷的宫廷生活就夺去了她的生命，临终前贾母、王夫人去看她时，已是痰塞口涎，不能言语了，只有悲泣之状，却没有眼泪。唯一的女伴是陪嫁进宫的丫环抱琴，也是一个用青春殉葬的少女。她可能是元春死后才放出来的白头宫女，也可能就永远窒息地死在那不得见人的地方。
邹自振说，尤其可悲的是，元春几乎是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以无比坚忍的力量，扛住了闸门，却放任她的父辈兄弟子侄在人间干尽了坏事。
如果说大姐元春是被锁闭在满嵌着珠宝的囚笼里，被“当今”用黄金的斧头砍斫而死的，那么性情懦弱的“二木头”迎春则是放任“中山狼”给吞噬了。二小姐迎春是在贾氏姐妹中最先死于非命的。她安于待命，任人摆布，没有追求，也没有抗争，这是贾府中许多女孩子身上潜藏的悲剧因素。
迎春的生活态度是“得过且过，无可无不可”，温顺、不声不响地听命于贾赦用她抵了所欠孙绍祖五千两银子的债。大冷天里，穿着几件旧衣裳，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见人，并对去看她的老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我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裳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
不到一年，她就被“中山狼”“作践”虐待而死，但邹自振认为迎春的“懦”并不是她悲剧的主要原因。孙绍祖指着迎春的脸说：“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你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谩骂道出了少女牺牲的代价，深刻地揭露出贵族社会的弱肉强食和尔虞我诈的本性。
“迎春真像一个无力挣扎被捕获的小鸟，她正落在一个心地十分残忍、被金钱宠坏了的孩子手中。”邹自振说，他一会儿卡住它的脖子，一会儿拧断它的翅膀，飞不去，逃不脱，最后被折磨死去。
跟“二木头”相比，三小姐探春不仅人才出众，“俊眼秀眉，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而且性情爽利、精明能干，有着审时度势、杀伐决断的勇气，是一枝“又红又香只是有刺扎手”的玫瑰花。她看到家族的腐败荒淫、纪纲不振和争夺倾轧，愤恨地说：“咱们倒是一家子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忧愤的思考，探春不顾“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教，代凤姐暂理家政时兴利除弊，开源节流，必欲使贾府中兴……但她的“改革”方案及其实施只不过“像一个苦心而孤立的小工匠向着那将倾的大厦加几个小钉子，修补几个小漏洞”（王昆仑语），即使如此，在因循守旧的贾府竟然引起轩然大波，“各屋里大小人等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
又如王昆仑所说：“在那日趋腐朽的统治的‘末世’也能够产生出‘公忠有为’的人物，但其结果这些改革者总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不过又增加另一种悲剧人物而已。”探春这位“改革家”的归宿，是在家庭败亡之后只身远嫁。那么，出海远航的孤帆能否停泊在一个免受时代风雨侵袭的幸福港口？邹自振认为答案是否定的，她也是“薄命司”里的人物。
曹雪芹画的是“两个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对探春的判词为“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曹公何尝不想给探春一个美好的结局，但他挖掘出生活中的真实规律，正如凤姐对平儿所说的，“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这也算是一个“剧透”。被曹雪芹奉送“敏”字徽号的探春，是卑贱赵姨娘之女，是庶出的。她的才识好比地下的岩浆在运行，但人们无法透过厚厚的土层去发现它的光和热。正由于探春是清醒的，所以她更痛苦。正由于她“才自精明志自高”，在那不合理的制度下终归要幻灭，必然摔得更重，命运也更加悲惨。
元、迎、探“三春”的不幸命运，给惜春以巨大的刺激和深刻的启示。于是，她走了另一条道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惜春从小没有母亲，父亲贾敬又出家去炼丹求仙，和哥哥贾珍及宁府的人也鲜有交往，就像一盆很少晒到阳光的花，人家没给她温暖，她也不情愿向别人献上春意。她性格内向、孤僻，冷冷地观察着周围，曾批评黛玉对世事瞧不破，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真起来，天下事哪里有多少真的呢？”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冷飕飕的寒意。
“与其说惜春固执，倒不如说她是有主见并敢于坚持自己理想的姑娘。”邹自振说，惜春的悲剧在于心灵的冻结，这是周围气温下降到零度以下的产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