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好电影不容易,既要遵循情理,也要出乎观众意料。
这对演员来说也是一种挑战,不仅需要他们精准传达各种情绪,而且要吃透人物。
陈可辛拍《甜蜜蜜》,有一场李翘认领豹哥尸体的名场面。一看到豹哥的尸体,李翘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笑。
总有观众以为张曼玉笑场了。
可以说张曼玉有点演,不能说这是笑场。
陈可辛在接受访谈时,也提到这是精心设计的结果。
从剧情层面看,李翘的笑合情合理。
大家知道,豹哥抽烟喝酒打架,但他是关心李翘的好男人。
“傻女,听我说,现在立刻回家,洗个热水澡,明早起来,满街都有男人,个个都比豹哥好”。
面对豹哥的尸体,李翘的正常反应应该是哭。
观众会在后面的镜头看到李翘笑的原因——豹哥后背有米老鼠的纹身。李翘曾对豹哥说过,她最怕的就是老鼠。
豹哥用一种恶作剧的形式来回应李翘。这只米老鼠让李翘想到与豹哥交往的岁月,体会到一个黑道大哥的幽默。
再从表演层面,张曼玉的完成度也基本达到陈可辛的标准。
李翘情不自禁笑了后,突然意识到这是认领尸体,此时笑是不合乎情理的,然后她收敛笑容,看看身边的警察,才情不自禁地哭了。
短短几秒钟,张曼玉贡献了三层情绪:笑、不好意思、哭。
张曼玉用这些情绪反应展现出角色情感,因此可以动人。
陈凯歌曾对学员讲过,
“表演就是永远要展示盾牌后面的那些东西,盾牌就是故事本身,故事背后是什么?是情感”。
换而言之,想要传达人物的情感,就需要做出符合人物身份和处境的情绪反应。
可惜的是,有些流量大花也做不到。
比如《绣春刀2》中的杨幂。被锦衣卫捉拿后,杨幂饰演的北斋先生一脸惊慌失措,梨花带雨,有情绪没人物,是空壳表演。
因为她饰演的北斋先生是有才有识一腔孤勇的奇女子。这样的人面对暴力手段,正常的反应应该是威武不能屈。
杨幂的错误就是将奇女子演成了弱女子。
我不是说北斋先生不能害怕,而是用一汪清泪楚楚可怜的表情来表达可怕,这种表演造作不真实。
李少红曾评价杨幂,从小在片场拍片,下意识地程序化地表演,演戏不过脑子。
哭和笑都是一种情绪反应,不同的人,呈现出的效果不一样。好的表演,是需要通过这些情绪反应增加人物弧光,呈现性格本色。
曹雪芹写刘姥姥进大观园,用“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的俏皮话逗贵族小姐们笑。这段描写是非常好的画面,导演是可以直接拿来拍的。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每个人性格不同,笑法自然不一样。
史湘云是天真可爱的女孩子,不拘小节,因此喷饭。林黛玉是性情中人,也会自然流露。宝玉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贝疙瘩,可以倒在贾母怀里,足见地位尊贵。
恕我直言,王扶林并没有拍好这场戏。
他让贾宝玉倒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手指着凤姐的动作就不见了。宝玉最受贾母宠爱的信息也无法传达了。
为观众提供良好的观影体验,是导演努力的方向。如果观众看清导演的招数,丧失新鲜感,对导演来说就是失败的。
去年在各大电影节屠榜的《寄生虫》,奉俊昊就表现出不落俗套的导演才华。
《寄生虫》开头用定格镜头,向观众表明金家住在半地下室。
室内涌入大量嘈杂的声音。这个声音告诉观众,金家是底层家庭,他们居住的地方无法避免公共空间对金家私人空间的侵入。
这也与朴社长巨大安静的家形成鲜明的对比。
让人惊叹的是,金家人以服务人员的身份进入朴社长家,金司机在朴社长豪宅的客厅里看窗外的风景,儿子躺在窗外的草地上。他们之间隔着巨大明亮的落地窗。
这家人在交流时,彼此的声音就像在同一空间说话一样。
从写实的角度看,这样的处理当然是漏洞。
奉俊昊却想通过这种超现实处理来证明这样一个事实,在土豪的豪宅中,金家人无论如何隔绝,他们都是在同一个空(jie)间(ceng)的寄生虫。
这就是好导演的奇思妙想。
我们观看电影的趣味,就是来分享创作者们的妙想,感受他们在生活中提炼的奇思。可惜的是,世界上的糟糕电影总是那么多,值得让人花费时间的好作品,却像我银行卡里的存款,总是那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