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读者读《红楼梦》有一个错觉,仿佛只有还泪的林黛玉的命运是悲剧,只有她的感情线如镜花水月般无情。
可实际上不是的,作者为整部小说铺垫的是一部大悲剧,金陵十二钗中的人物,全都薄命无一幸免。
金陵十二钗中女子的婚姻,要么各有各的不幸,典型人物是:
比如贾元春卷入宫斗;
比如李纨花样年华就守寡;
比如迎春遭遇家暴
比如香菱被夫家虐待……
要么就没有婚姻,典型人物是:
比如泪尽而亡的林黛玉;
比如寿夭多因毁傍生的晴雯;
比如缁衣芒鞋独坐青灯古佛旁的贾惜春……
《红楼梦》是一部细节控才能品出韵味的小说,不知道读者是否注意过这一点,金陵十二钗中有婚姻的女子,都符合这两种条件:
要么,在宝玉砸玉情节开始之前,就已经完婚:
李纨、王熙凤、贾元春、秦可卿,都是这种情况;
要么,是在订婚后不久就完婚:
贾迎春、夏金桂、香菱,都是这种情况。
那么订了婚,婚期却被拖下去的姑娘会有怎样的结局?
这个答案就异常残酷了,她们都将等一场永远等不来的婚姻,婚事对她们来说,就是水中月、镜中花。
进荣国府的三个薛家姑娘,全是如此。
薛家姑娘与林黛玉的人生、都是类比而不是对比。
林黛玉活得晶莹剔透,知世故而不世故,这样的姑娘被世俗所不容,泪尽而亡、香消玉殒。
那薛家姑娘呢?
任何一个薛家姑娘,都个性圆融、敢闯敢拼,可她们会活出与林黛玉不一样的人生吗?她们会有一个喜剧的结局吗?
答案同样是否定的,三个在荣国府生活的薛家姑娘邢岫烟、薛宝琴、薛宝钗,她们都订过婚,却没有夫家的门会对她们敞开……
她们的人生,怎一个惨字了得!
三个薛家的姑娘的故事,从谁说起呢?
宝姑娘是女主角,自然要放到最后一个说。那就按照戏份从少到多的顺序,从邢岫烟、薛宝琴、再到薛宝钗……
一.从红颜等到白发的邢岫烟
我说邢岫烟是薛家姑娘这一点并不牵强,邢岫烟与薛蝌,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经正式订婚:
贾母笑道:“我最爱管闲事,今日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 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整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还得一位主亲才好。”……
邢岫烟和薛蝌订婚是国公夫人贾母给作的媒,这门亲事邢薛两家都不敢赖账。
其实邢岫烟同薛蝌的婚事,从一开始就奠定了悲剧……
一门充满算计的亲事,从古至今都不可能幸福。
薛姨妈为什么想为薛蝌求娶邢岫烟?
有些读者很善良,看不懂薛姨妈的腹黑,他们认为薛姨妈真的看中了邢岫烟是一个钗荆裙布的女儿、看中了邢岫烟身上的闪光点,才选择了让薛蝌娶邢岫烟为妻。
之后呢?
薛家大富,邢岫烟会跟薛蝌过上富足的小日子……
可人生哪那么简单,薛姨妈又哪里那么简单!
如果薛姨妈真的看中了邢岫烟,当时薛蟠也没结婚,薛姨妈为什么不为亲儿子求娶邢岫烟?
一桩美事摆在面前,当妈的不先想着亲儿子,先想着侄儿,这在逻辑上是解释不通的。
再看看宝钗的这句话,读者就能看出薛姨妈的小九九了:
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
薛姨妈为薛蝌求娶邢岫烟,那是把薛蝌的婚事当成利益进行交换了!
顺便说一句,在薛姨妈的眼里,薛蟠值得娶真正门当户对的姑娘,比如同是京都皇商圈里的姑娘夏金桂。
当时薛家有两个姑娘薛宝琴和薛宝钗嫁不出去,薛家有求于荣国府帮助解决这件事情。
薛家想向荣国府求助,那必须要拿出实实在在的利益进行交换,当薛蝌与邢岫烟订婚之后,薛家与荣国府邢夫人的关系就更近一层,荣国府才会选择积极推进薛宝琴的婚事。
换句话说就是,薛宝琴顺利嫁进已经订婚的梅家,与梅翰林的儿子完婚,这是薛蝌与邢岫烟真正结婚的外在条件。
只要薛宝琴一天不结婚,薛蝌与邢岫烟也不会完婚,这是薛宝钗可以公开讲出的话。
薛宝钗的话里还有内涵,就算薛宝琴结了婚,宝琴还有一个姐姐薛宝钗未婚,只要薛宝钗一天不结婚,邢岫烟也嫁不进薛家的门。
邢岫烟的日子过得苦,她要是想快点结束这种苦日子进薛家过富足的日子,那就赶紧敦促她的姑姑邢夫人,让荣国府尽快帮助薛家这两个姑娘都嫁人才是道理。
这是薛宝钗真正想讲的话。
可宝钗真的是高估邢岫烟了,邢岫烟不过是邢夫人一个远的没有边的侄女罢了,邢夫人哪会真的关心邢岫烟嫁不嫁得出去!
努力把薛宝琴嫁出去,荣国府的贾母看在王夫人的面子上有可能力推的,这要看薛姨妈如何用利益交换。可是促成金玉良姻,这件事情贾母不会同意,邢夫人不会管。
在贾母看来:
荣国府已经娶进了王夫人的一个侄女王熙凤,如果再娶进王夫人的外甥女薛宝钗,那荣国府不要姓贾直接姓王好了。
在邢夫人看来:
她的儿媳妇是王夫人的亲侄女王熙凤,王夫人姑侄早就联合起来,把她本该有的管家地位夺走了,她怎么可能再去帮贾宝玉娶薛宝钗,让王夫人更添羽翼给自己添堵。
表面上邢岫烟没有判词,读者也看不清邢岫烟的真正结局。可邢岫烟虽然没有判词,却有着宝玉给她的谶语:
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
邢岫烟绿叶成荫子满枝是不可能的,从贾宝玉这个凤凰公子哥摔玉之后,金陵十二钗就没有生孩子的。
宝玉来人间渡劫,也一定要牵连所有的女人都陪着他。
作者不可能为邢岫烟破这个例。
那等待着邢岫烟的,就是乌发如银,红颜似缟的命运。宝玉只说了邢岫烟一个人乌发如银,却并没有说薛蝌会陪着她慢慢变老。
那薛蝌去哪儿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四大家族都倒了之时,那时候薛家岂能独善其身!
薛蟠的人命案子马上会被翻出来,薛姨妈没了王家和荣国府的背景,就是一个孤掌难鸣的中年妇人,薛蟠的牢狱之灾根本躲不过去。
那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是等不到岀狱那一天的。
那时候薛家的产业,马上如过眼云烟一般烟消云散……
那时候,谁还在乎薛蝌的死活。
那邢岫烟呢?
未婚夫人找不到,她又不能退婚,只能一辈子守下去,一直守到红颜似缟。
一直陪着邢岫烟守下去的,还有他的小姑子薛宝琴。
二.不在梅边在柳边
薛宝琴第1次出现在荣国府,便给读者留下了华丽的第一印象:
贾母喜欢她,逼着王夫人认她做干女儿;
荣国府的姑娘喜欢她,都认为他是最优秀的女孩儿。
在这样光环照耀下的薛宝琴,让很多读者看不出她的隐痛,她的隐痛就是他的婚事。
薛宝琴的父亲早就为她定下了婚事,她的未婚夫是梅翰林的儿子。
按照正常的婚俗,男女双方的家长要商量好结婚的日子;商量好整个婚事的程序过后,男方派人到女方家去接亲,这时候婚礼的程序才正式启动。
无论女方家住何处,男方一定要派人到女方家去接亲,这是婚俗,体现着男方对女方的重视,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可看薛家人做了什么:
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妻,正欲进京发嫁……
薛家有长辈薛姨妈就在京都,可薛梅两家却从没有任何的联系,以至于薛蝌进京之后扑了个空,发现梅家都在任上。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梅家早就想退婚了。
薛梅两家为什么会订婚?
答案是,大概在薛宝琴进荣国府的10年前,梅翰林可能只是个普通举人,他需要大富的薛家人的资助。
而薛家人呢?
薛家人有钱,也想把女儿嫁入书香门第充门面,当时薛梅两家有利益的相互交换,两家就顺利订婚。
可时移事迁,梅翰林科场得意赐进士出身点翰林,很快让自家翻身成为顶级的书香门第……
那时候梅翰林的儿子,自然可以匹配得上其他书香门第家的女儿。娶商人家的女儿薛宝琴,梅家太吃亏了。
这才有了薛蝌带着薛宝琴进荣国府,凭着薛姨妈的力量,薛家是无法把宝琴嫁进梅家了,这时候,薛家只能借助荣国府的力量。
贾母这个老人精,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宝琴的来历,她直接让王夫人认薛宝琴做干女儿,这就等于给薛宝琴辅助了一个出身,荣国公的干孙女、贵妃娘娘的干妹妹,这个身份配得上梅家了吧!
可贾母绝不会白白地助推薛宝琴的婚姻,她需要薛姨妈拿拿出实实在在的利益进行交换,比如薛姨妈保媒,促成贾宝玉和林黛玉订婚。
问题就在这里僵住了:
薛姨妈想让贾宝玉娶薛宝钗;
薛姨妈还想让薛宝琴顺利完婚,而这两个需求是顶着的,薛姨妈该怎么办?
宝琴的婚事到这里就拖住了,看上去她在荣国府住得风风光光,可其实年轻的宝琴不知道,她早就陷入了豪门贵妇的算计中无法自拔。
薛姨妈也是精明人,她哪那么容易放弃亲生女儿,去支持宝玉娶林黛玉,她选择了一条迂回之路,那就是让薛蝌娶邢岫烟,在借助邢夫人的力量去助推薛宝钗和薛宝琴。
薛姨妈没料到的事情是,薛蝌娶不娶邢岫烟,在邢夫人的眼里对自己的影响都不大,可贾宝玉若是娶了薛宝钗,那王夫人在荣国府的势力就更大了,邢夫人不会薛姨妈结盟。
薛姨妈再怎么拖着邢岫烟的婚事,薛宝钗再怎么在邢岫烟的面前敲边鼓,对邢夫人都没有丝毫的影响。
这个时候的状态就有意思了:
薛宝琴嫁不进梅家,薛家就不娶邢岫烟;
宝玉和黛玉不订婚,贾母就不助推薛宝琴。这几个人的关系形成了一个圈,他们就在这个圈里一圈一天的地绕,绕成一条无解路……
而故事的情节还在发展,读者都站在上帝视角,等到荣国府败落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那一天,他们依然无法绕出这条路,然后呢?
薛家败了,薛蝌的结局也没人在乎,那时候邢岫烟只能一生去等一个没有结果的结局。
而薛宝琴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在梅边在柳边,作者已经写出了薛宝琴的结局。她没有机会嫁进梅翰林家,荣国府倒了、薛家也败了,她还有什么资本高攀呢。
一别西风又一年,之后薛宝琴的人生只剩下等待,她的人生被订婚牢牢锁住,她只能等下去等了一年又一年……
而她姐姐宝钗的命运,只会比她更惨。
三.空对着薛宝钗
金陵十二钗都是薄命司中的人物,读者千万别认为谁的排位靠前证明谁更优秀,谁的排位靠前,只能证明谁的命运更惨。
并列排在第1位的林黛玉和薛宝钗,自然是金陵十二钗中命运最惨的两个人物。
作者本人写出了林黛玉的结局,必然是泪尽而亡香消玉殒,可薛宝钗的结局呢?
总有读者特别喜欢薛宝钗,认为宝钗一定有机会活出样子来,不过这是不可能的。
作者对屈宝钗和林黛玉的描写,从来都是类比而不是对比。
因此不存在林黛玉的个性不适应生活,她有了悲剧的命运,而宝钗随分从时,可以有着完美的大结局这样的结论。
林黛玉早逝,她死的凄美、文艺,这是林黛玉的悲剧。
那宝钗的悲剧呢?
宝钗的悲剧是活到两鬓成霜,她的人生惨烈、现实。
宝钗逃不出悲剧的宿命!
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她根本活不到结婚的那一天……
宝钗能结婚吗?
答案同样是否定的。
《红楼梦》中的两个女主角,谁也没有婚姻。
薛家的两个女孩儿,邢岫烟和薛宝琴都是订了婚却结不成婚,宝钗会重复这样的命运。
荣国府败落,之后是黛玉之死,再后就是金玉良姻被提上日程。
那时的贾政一房缺钱,选择与薛家联姻,让薛家拿大把的陪嫁以换取贵族圈的入场券,这将是贾家和薛家的共同选择。
在荣国府在败落之后,未被抄家之前,贾家的人那依然是还可以混贵族圈的人物……
宝玉那是大家族出生的人物,他的婚事必然恪守古代的礼仪,从订婚开始六礼不能缺。
在很多钗粉的眼里,金玉良姻的婚姻必然是齐眉举案,宝姐姐那可是过日子的好手,远胜于娇弱的林黛玉。
可情节真的会这样发展吗?
如果情节真的这样发展,那就没有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了,贾宝玉凭什么空对着薛宝钗!
当时荣国府还能撑得住,薛家的人也还在,贾宝玉凭什么去空对着薛宝钗?
家里那么多长辈都在,为什么没人去管一管?
其实这个答案很容易被找到,只因薛家忽略了一件事,而这件事偏偏意义非常,薛宝钗没有被撂牌子。
薛宝钗有待选资格:
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之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此时,不讨论薛宝钗参选的是秀女还是宫女,总之在没有被内廷撂牌子的之前,薛宝钗没有资格嫁人。
薛宝钗参加选秀了吗?
《红楼梦》里根本没有薛宝钗参加选秀的任何文字,也就是说,薛宝钗根本没有参选。
选秀的年龄是13岁到17岁,过了17岁还没有参选的女孩子该怎么办?
答案是这些人只能终身不嫁。
薛宝钗就属于这一种,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的那一年,薛宝钗就已经20岁了,她已经逾龄,等待她的只有终身不嫁的一条路。
开始的时候,薛家未必在乎这件事情,毕竟薛蟠的葫芦案都能由荣国府出面进行摆平。
可如今荣国府也败落了,薛蟠又一向嚣张、高调,在京都不一定得罪多少人!在京都,任何一个人背后的资源和人脉都不可小觑,那些薛蟠得罪我的人,此时一定会借机生事,狠狠地整薛家的。
到了这种时候,荣国府和薛家该如何收场?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这是荣国府的必然选择;这也是薛宝钗不敢跨越的一个鸿沟。
谁敢动皇帝没撂过牌子的女人!
那时候贾宝玉该怎么办?
他只有出家这一条路了,他的人生已经被堵死,只有他去出家,才能保住全族人的活路。
而此时的王夫人,必然对薛宝钗恨之入骨。
当年金钏儿投井,映衬的就是薛宝钗的命运。
金钏儿的青春,死在被压迫的深井中。
薛宝钗的青春,同样会被礼教所吞噬。
金钏儿被王夫人打了一个嘴巴,王夫人是恨死了她。
薛宝钗倒不至于被王夫人打嘴巴,可王夫人同样会恨死了她。
一心想上青云的宝钗,再也没有了高攀的资格,她只能像活在深井中一样,抬起头看到巴掌大的天空。
邢岫烟、薛宝琴、薛宝钗这三个薛家女孩,她们都是名利场中人,渴望过富贵荣华的生活,而能给她们带来富贵荣华的,只有婚姻。现实却是,她们的婚姻一样是水中月镜中花,都得忍受孤独终老的日子。
这就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