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在贾探春的提议下,住在大观园的公子、小姐们准备创建一个诗社,最终定下李纨为社长,迎春、惜春为副社长,其余为诗社成员的人事组织。
起社当天,由于贾芸给怡红院送来了几盆白海棠,众人便决定以白海棠为题,举办一个诗赛。诗赛的最终结果是:贾宝玉落第,贾探春第三,唯独林黛玉、薛宝钗才气并衡,难以一时之间分出胜负,最后社长李纨思虑再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原著记:
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李纨道:“怡红公子压尾,你服不服?”宝玉又笑道:“只是蘅潇两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
脂砚斋在贾宝玉话后写了一句批语:话内细思,则似有不服先评之意。
很明显,贾宝玉对李纨的评价,并不服气。他觉得林黛玉的诗才是这场海棠诗赛的榜首,宝钗次之,但李纨是社长,评诗的工作由她来负责,所以贾宝玉只能嘴上嘟囔几句,李纨也看出了宝玉的心思,所以用强硬口气,愣是不让贾宝玉再多说半句,搞得现场气氛有些敏感。
问题的重点在于,李纨和众人都认为宝钗的诗更胜一筹,为什么贾宝玉如此固执,三番两次地表示不满,甚至引得大嫂子李纨放下以往的好脾气,硬是用社长的地位强行弹压贾宝玉的话头。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会有读者想当然地认为:贾宝玉最爱林黛玉,难免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他总觉得林黛玉的诗才是最好的。
我个人不认同这种说法,贾宝玉并非是爱屋及乌,为了奉承林黛玉,就硬要推她为榜首,他是真的读懂了林黛玉,并且是真的打心底里认为黛玉的诗更好。
分析至此,必定有读者发问:你又不是贾宝玉,你怎么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曹雪芹怕是都没你想得多。其实不然,曹公早已秉承“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笔法,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就暗示了海棠诗赛的后文。
我们回到《红楼梦》第十七回,彼时贾政带着贾宝玉、贾珍以及众清客畅游大观园,先来到潇湘馆(后来名),贾宝玉为其题匾“有凤来仪”,并对此处高度评价;可其后到了稻香村(后来名),贾宝玉则认为此处着实差劲,原著写道: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宝玉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
可面对父亲的责备,贾宝玉并没有怯场,他以“天然”为题,阐释了自己的观点:
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大家注意,这个时候大观园刚刚建成,直到第二十四回,贾府众姊妹才搬进大观园,也就是说,贾宝玉此时根本不知道林黛玉之后会住进潇湘馆,也不知道李纨即将住进稻香村,可他却如实给出了自己内心的评价。
他认为潇湘馆处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而稻香村分明是人工穿凿,强行修建,所以潇湘馆胜稻香村远矣。
有心的读者就会发现,贾宝玉此处对潇湘馆、稻香村的评价,其实就和第三十七回海棠诗赛,他对林黛玉、李纨的评价完全对应上。
贾宝玉喜欢自然之气,所以她认为潇稿胜于蘅稿,而欣赏稻香村的李纨,她是无法理解贾宝玉的心思的,她站在自己的艺术观,认为林黛玉的诗虽然风流别致,但不如宝钗的诗含蓄浑厚,看似是评诗,实则反映出贾宝玉和李纨彼此的人生观、艺术观。
因此,贾宝玉在海棠诗赛上,一心拥护林黛玉为榜首,绝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更不是有意奉承林黛玉,他是真心欣赏黛玉的诗,大观园众人,也只有他能真的读懂林黛玉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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