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中最安分随时的姑娘,不是薛宝钗,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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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安分随时,最先想到的就是薛宝钗,第八回时,贾宝玉去探望薛宝钗,书里对薛宝钗的形容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姑娘是不是藏愚守拙,很多人有自己的看法,曹雪芹称她时宝钗,识时务,合时宜,顺应时事,没有人比她更周到圆融。但薛宝钗心性极高,有一个姑娘比她更温和圆融,更安分随时,像水一样,遇圆则圆,遇方则方,这个姑娘就是邢岫烟。

邢岫烟刚来贾府时,虽然她在晴雯眼里也是水葱一样的美人,但因为家道贫寒,打扮寒素,所以并不起眼。贾宝玉看到她们一众人后,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他称赞了薛蝌,称赞了薛宝琴,还有李纹李绮姐妹,却没提到邢岫烟。这时候的岫烟不过是个小透明,但到后来却得到了众人喜欢尊重,薛姨妈因她为人端雅稳重,将她说与薛蝌为妻。岫烟能让人人喜欢,自然有她的过人之处,这个姑娘有个清醒的头脑,还有极高的情商。

她来到贾府这个富贵乡后,既入乡随俗,又不卑不亢。

姐妹们起诗社,她积极参加。虽然其他姐妹都是有花团锦簇的避雪斗篷,“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有她仍是家常旧衣,但她并不怯场,“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我觉得她的诗比宝琴的还好。

岫烟与薛蝌订婚后,邢夫人本欲接她出去住,因为贾母说无妨,所以还住在大观园里,与薛宝钗姐妹还时常见面。邢岫烟能迅速调整心态,并不忸怩作态,不和宝钗姐妹说话,她仍与宝钗闲话,甚至心中先取中宝钗,方取中薛蝌。

这就看得出岫烟之聪明,能抓住主要矛盾,实际上薛宝琴才是薛蝌的亲妹妹,宝钗不过是堂姐,本来是隔了一层,但宝钗年龄大,在家里又有话语权,对薛姨妈影响力又大,薛蝌在京中还要依附着薛姨妈,那么和宝钗的关系自然是重中之重了,所以岫烟在宝钗面前表现的十分乖巧温顺。

一日薛宝钗去潇湘馆瞧黛玉,正好岫烟也来瞧黛玉,薛宝钗见岫烟换了夹的衣服,便问缘故“是不是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便告诉她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这段话看似家常,但要知道,古时候大家庭,是轻易不和别人说自己家里长短的,尤其是关系到长辈的名声时。岫烟说邢夫人叫她省一两银子给爹妈,迎春房里婆子丫鬟难缠,她钱不够使,穷的当衣服,事实上是向薛宝钗坐实了邢夫人的苛刻,这其实是很出格了。要知道就算是薛宝钗的迷妹史湘云,也没和宝钗明说过婶子待她不好,只是说家里累的很,虽然是眼圈儿都红了,但口里还是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是薛宝钗自己猜她在家里过的不好。

对比同样的事情,看看迎春是如何反应的呢。她乳母的儿媳妇,逼她去讨情时,曾把这事情拿出来乱嚷“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不过大家将就些罢了。”书里写迎春听见这媳妇发邢夫人之私意,就忙止道:“罢,罢,罢。你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邢夫人吩咐岫烟省一两银子出来是私密的事情,邢夫人自己不愿多补贴兄嫂,让侄女也省一两银子给爹妈,对一个豪门的贵妇人来说,是有失体面的。迎春一听到这个媳妇把邢夫人的私意嚷出来了,立刻制止,让她别乱嚷,并表示自己金凤也不要了。虽然邢夫人对迎春也不甚好,但在那个环境来说,长辈不慈是长辈的事,做小辈的却要维护长辈的名声。

岫烟可不是湘云那样憨直的姑娘,她最细心聪明不过了,她和宝钗说出邢夫人的私意,正是因为她和薛家订了婚,她认识到和薛家的人搞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她不仅愿意在宝钗面前示弱,在薛宝钗劝她节俭的时候,也保持了非常温顺的态度。

薛宝钗一见她佩了个碧玉佩,就问她哪里来的,又劝她,“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说实话,做为未过门的弟媳妇,如果有一个大姑子看到她戴了件首饰就指手画脚,怕她奢侈,劝她要从实守分,别和别人攀比,还拿自己做榜样,十个姑娘只怕有八个心里会不高兴。况且岫烟并不是奢侈之人,她佩戴上这个碧玉佩,也是因为这是探春送的,戴上有示自己珍重探春心意的意思。但岫烟并不辩驳,反而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

她这么温和听话,薛宝钗反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忙说“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岫烟忙又答应。

比起薛蟠后来娶的夏金桂,爱“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吃的不奈烦或动了气,便肆行海骂”,薛宝钗敢劝她一句从实守分,节俭度日么?人总是拿肆意妄为的人没办法,而对好脾气的老实人要求多多,希望她更老实本分,也是一大讽刺。

邢岫烟从实守分,为人雅重,看似有几分薛宝钗之风,但她和妙玉居然又很是投缘。用贾宝玉的话说,她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这又和薛宝钗有很大的不同。

贾宝玉生日那天收到了妙玉的帖子,第二天不知道如何回帖,就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他去寻黛玉途,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贾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

贾宝玉和薛宝琴还有平儿生日那天,也是岫烟的生日,原本无人知道,因湘云说了出来,也得了一分礼,众人白天吃酒行令,为她们四个庆寿,热闹了一天。但贾宝玉晚上小圈子的聚会,她是园中少数没参加的人。这时写她一人颤颤巍巍地去寻孤单的妙玉,对照昨日生日时的繁华热闹,有一种奇异的孤寂落差感。

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

岫烟说妙玉未必真心重她,是谦虚之词。妙玉这人,对人不假辞色,对贾母都不热情,林黛玉也被她怼过,李纨更说她是个可恶的,除了贾宝玉外,她不理其他人,其他人也不敢去理她。她居然能有耐性地教岫烟认字,重逢后更是旧情未易,甚至更胜当日,那是极看重岫烟了。能和性格孤僻怪异难相处的妙玉成为知己,一是岫烟不是俗人,二可以看出岫烟的好性格,温柔如水,各种人都能包容。

贾宝玉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

岫烟是邢夫人的亲戚,又男女有别,她与贾宝玉并不熟悉。贾宝玉称呼别人都是按年龄称呼,林妹妹,宝姐姐,琴妹妹,云妹妹的十分亲热。唯有对她,她年龄比探春还小,贾宝玉却尊称她姐姐。既然不熟,又摸不清状况,不知道贾宝玉什么态度,岫烟在宝玉面前展示的是她迎合世俗的一面,笑称妙玉的帖子写的不成道理,不符合规矩。

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

做为妙玉半师半友的闺蜜,岫烟对妙玉送贾宝玉梅花的事,肯定在心里暗暗地吃过瓜,如今看到贾宝玉对妙玉一力维护,再打量贾宝玉相貌气质出色,联系素日听到对贾宝玉的各种评价,她确定了贾宝玉不是薛宝钗那样循规蹈矩会批评妙玉怪诞古怪的人,相反,他对妙玉的帖子还有妙玉的人都十分重视,所以她一秒就切换了状态,意妙玉知心人的身份款款告诉贾宝玉“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邢岫烟不止解释了妙玉为什么署名槛外人的原因,还指点了贾宝玉怎么回才合妙玉心意,能让妙玉欢喜。而且还把另外一种可能性也说了,免得下次妙玉署名畸人时,贾宝玉还要烦恼,可谓替贾宝玉考虑到家了。至于其他,她顺其自然,不会像宝钗一样过多规劝。

邢岫烟和妙玉做了十年邻居,妙玉的性格气质对她颇有影响。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妙玉邀黛玉宝钗吃茶,宝钗全程没说话,黛玉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水,就被妙玉怼了。岫烟却时常能和妙玉闲话,两人想来是投机的。但她又和世俗融合的很好,她虽然生活贫寒,有诸多不如意,但始终安之若素,对生活温柔以待,并不像妙玉一样矛盾别扭。

妙玉虽是带发修行出家人,但她之前是官宦家的小姐,始终却以闺阁中人自居,她出家是迫于无奈,她对别人的白眼嫌弃实质是她在发泄心中的愤懑痛苦,她在孤寂中生活的越久,性格就越放诞诡僻。

妙玉过于乖僻,薛宝钗又过于心累,她太希望有事情能如她所希望的那样走上正轨,走在她掌控下了。相比下,岫烟颇有点金庸笔下“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风范,是个守分随时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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