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开篇自云,此书着意于闺中,记述闺友闺情,结社吟诗,觥酬交错。但是书中大多围绕的还是家庭琐事,你言我语。在不经意的闲常话语中,常现警句,令人惊心。
其一“留得残荷雨声”。当日贾母一行人撑船游叶渚,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一旁附和。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淡淡数语,细思来,却是惊心动魄。都知道后来的群芳宴里,黛玉掣得芙蓉,风露清愁,一身冰肌玉骨,直道尽前世今生之恩怨。黛玉是以芙蓉自况的,余人也说除她无人得配芙蓉。李商隐的原句是“留得枯荷听雨声”,然在黛玉口中改得一个“残”字,听来更觉凄怆悲凉。枯与残同样有凋零之意,但还是有很大区别。枯倾向整体性枯萎;而残,却更多体现着不完整、破败。黛玉自伤身世,叹双文命薄尚有孀母弱弟,而自己却一并俱无,是谓残!虽时时小心步步在意,然寄人篱下愈久,愈觉风刀霜剑的严酷。更何况,长夜无眠终无人伴的景况,对于静谧夜里可以遥相感应的荷花,尤为同怀。此时再突听宝玉说要拔去残荷,不免有“齿竭唇亡”之感。其二是出现在七十三回的“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当时探春等人替她惩治婆子们私自拿她手镯等去赌博的事件,而迎春本人却仿佛与己无干似的稳稳地坐在一边看《太上感应篇》,毫不理会周遭之事。观此情状,洞若观火的黛玉在一边叹道“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而不料竟为迎春一语成谶。七十九回后,大观园三年八月,迎春的命运便急转直下,被父亲贾赦变相地折卖给了债主中山狼孙绍祖,婚后一月便回家哀哭。判词按,“一载赴黄泉”。何等惊心!其三“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鼾睡”,很突兀地出现在湘云口里。当晚中秋赏月,黛玉扶栏伤怀,湘云一边劝慰,一边也怨宝钗爽约不至,又说起宝玉叔侄们倒在一起纵横。话锋一转很突然地说,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许他人酣睡。’他们不作,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真如平地惊雷,峰峦陡起,我却始终不解这突兀。及读至夏金桂也说出这话时,才恍然大悟,作者在间隔不到两三回的篇章里,再次出现这样完整的话语绝非无意,而是确有所指。我们能亲眼领略的是“卧榻之侧”香菱果真“不得酣睡”的不幸,及至于尤二姐的吞金自尽,鲍二家的上吊,无不如此。由此,薄命司上的余下诸人,如状况类似的元妃,在后宫中的命运,可以想见。这绝非索隐。有诗云:惊心最是落花风,偏在温存旖旎中。飓风不可惧,因为必有所备。而那些看似温情实则暗藏杀机的靡靡之风,令人防不胜防,总能在不知不觉中将人彻底颠覆。往事莫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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