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留情老夫少妻的婚姻里,男人图的

张爱玲的《留情》是一篇写婚姻写得非常好的小说。香港岭南大学教授许子东说,读懂了这一篇,你就真正懂得了婚姻。

但是,绝大多数读者都认为张爱玲是在讽刺、揶揄这对老夫少妻的婚姻——敦凤是为了生计,米先生贪图老来安稳,两人之间的感情是不清洁的。

可我却认为这是张爱玲为数不多的非常温柔、使人感到熨帖的一部小说。

请听我细细道来。

故事并不复杂,敦凤36岁,米先生59岁,这一天,米先生想去探望生病的前妻,可敦凤却闹起了别扭,要去舅母家。

米先生只好一路跟随,也去了舅母家。只在中间溜了个号儿,匆匆去探望了一回前妻,又赶回来接敦凤一起回家。

故事开头,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

敦凤站在框子底下,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就着光,数绒线的针子。米晶尧搭讪着走去拿外套,说:“我出去一会儿。”

敦凤低着头只顾数,轻轻动着嘴唇。米晶尧大衣穿了一半,又看着她,无可奈何的微笑着。半晌,敦凤抬起头来,说:“唔?”

米先生非常尊重她,一开始听她没应,大衣只穿了一半,没敢继续穿下去;而敦凤半晌才应,说明她心里是不高兴的,但直接发脾气说不行,又显得自己小气,让佣人听见了也没面子。

后来米先生说自己要“出去一下儿”,怕敦凤不高兴,没有点明是去前妻那里,但敦凤却使起了小性子,也要出门。

这时候,米先生知道要照顾妻子的情绪,他并没有去前妻那里,而是在后面跟着敦凤。

敦凤知道米先生在自己后面,也是体贴他的,怕他气喘吁吁露出老态,“有意地拣有汽车经过的时候才过街”。

后来,天开始下起小雨,敦凤怕自己的毛领子大衣被雨淋坏了,待要脱,手里又有累赘,这时候,米先生恰逢其时地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又担心她冻着了,叫了辆黄包车。

这种耐心和体贴,以及恰如其分地关怀照顾,必须是得翻江倒海爱过一遍之后才能懂得的。

而那个让米先生曾爱得翻江倒海的人,就是他的前妻。

所以,米先生在黄包车上,看到一座棕黑的小洋房时,想起了自己的留学生活。他跟前妻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后来顺利的结婚生子。

前妻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不光跟米先生吵,跟自己的孩子也吵翻了,日子仓促糊涂地过着,想来只是一遍遍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回忆。”

张爱玲在此时写了一句话:“然而,正是那些年青时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米先生湿润了眼眶。于是,很多读者就认为,张爱玲的意思是米先生还是爱着他的前妻,那些岁月才真正称得上是爱情。

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张爱玲接下来又说了一句话:“米先生定一定神,把金边眼镜往上托一托,人身子也在衬衫里略略转侧一下。外面冷,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

跟前妻的婚姻生活,正是外面让他感觉到冷的雨,动情伤性;而跟敦凤,则是秩序安稳的生活——因此他“更觉里面的温暖清洁”。

谁没有一个摔碟子掼碗的初恋,而最后,跟你走进婚姻的却是那个礼貌谦让、能跟你相敬如宾的人。

这就像每个女孩二十出头时都希望有一个“小混混”男友,可以半夜骑着摩托带着你在五环路上飙车,一言不合就把你扛起来转圈……但一过30岁的女人,想要寻找的绝对是一个能为你在早上熬小米粥的温良男士。

到了舅母家后,敦凤故意在舅母面前说了几句刺痛米先生的话。

比如她好几次提到自己死去的前夫,还说自己前几天去算命,算命先生说米先生还有12年的阳寿……

这些话不光米先生听了难为情,作为读者也觉得太过分了。

舅母为了抚慰米先生,将几张字画拿出来让米先生估价,故意夸奖他:“先让米先生过目一下,我就放心了。”

而在这时,张爱玲描写了敦凤的状态:

敦凤坐在烟炕前的一张小凳上,抱着膝盖,胖胖的胳膊,胖胖的膝盖,自己觉得自己又变成一个小孩子了。在大人之下,非常安乐。这世界在变,舅母在卖东西过日子,表嫂将将就就地还在那里调情打牌,做她的阔少奶奶,可是也惨了。只有敦凤她,经过了婚姻的冒险,又回到了可靠的人手中,仿佛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敦凤使小性子撒娇的时候是小孩,而米先生终究是不会离开她的大人。她在安稳的霸蛮。

张爱玲是一个非常看重“安稳”的人,在她与胡兰成的结婚誓约上写有:“惟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而胡兰成在《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一节记录张爱玲与他的相识相恋,里面有张爱玲写的这样一个句子:“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经历了婚姻冒险,敦凤和米先生都有一种挟安稳自持的心安理得。敦凤因米先生记挂着前妻和不够漂亮而跟他怄气,但平时她也注意照料他,饭菜尊重他的口味,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她是有度的。

后来,米先生从前妻处回来接敦凤一起回家,敦凤脸上掩饰不住的欢喜:从大开的房门里看到米先生走上楼梯,心里一阵欢喜。”

两人一起告辞出来,张爱玲在这里罕见地用比较温暖的颜色描写了环境:淡黄的粉墙、小洋梧桐一树的黄叶子就像迎春花,正开得烂漫;一棵棵小黄树映着墨灰的墙,格外的鲜艳……张爱玲在小说中一向爱用浓墨重彩的颜色,这么轻淡温柔的颜色,是比较少见的。

最后,张爱玲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件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

一句“生在这世上”就深觉无限的苍凉。敦凤跟米先生之间有爱吗?那又问,什么才是爱呢?深深相爱但每天吵得不可开交?还是浅淡温柔、互相照料?

什么是爱,不存在于理论中、定义中,而在人心中。你感觉熨帖、舒适、安稳,那就是“爱”。

爱是无比复杂的,它并不仅仅指“爱情”,它是我们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中,抵抗这个世界的唯一方式。和一个人在一起,你的时间全部被集于一处,你从对对方的包容和照料上,爱着这个世界。

这种爱,是宽广而慈悲的,就像米先生面对天上的虹时的心理想法:“他对这世界不是爱,而是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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