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五回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而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出场过,仅仅这一次通过别人的介绍,让读者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人物。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此人就是“大龄剩女”傅秋芳。
原著当中的场景是这样的:宝玉挨了打还在养伤,“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说:‘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原来都赖贾家的名声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与别的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进来?其中原来有个缘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听人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子,要与豪门贵族结亲,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本是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这一段字数不多,向我们传达的信息量却很大:
第一,贾政在官场做官,因为要编织关系网,所以府上门客不少,他对傅试很看重,傅试跟贾政走动也很频密(贾政厚待贾雨村也是同理,都是出于官场笼络人心的需要);
第二,傅试的妹妹相貌出众,于是傅试想借着妹妹嫁入名门的机会抬高自己的地位,结果把妹妹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第三,傅试帮看中的公子哥是谁呢?应该就是贾政的儿子贾宝玉。
第四,贾宝玉对傅秋芳的印象不错,尽管他平时最讨厌“蠢妇”,但得知是傅秋芳家派来的婆子,赶紧让人带进来亲自会见了。
曹雪芹给书中人物起名的时候,喜欢用谐音。“傅试”这个名字,让人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趋炎附势”。傅试本来是个暴发户,因为是贾政的门生,就做了一个通判的官,他本来想让妹妹嫁入名门,可惜他根基不深,名门望族是看不上这种暴发户的,于是这个心思也就一再落空。
那么,贾府里的人对傅试想要借亲攀附的心思是否知晓呢?
答案是肯定的,我们可以在书中找到答案。贾母身边的大丫环鸳鸯就曾对黛玉的丫环紫鹃提起过,傅家前来请安的老婆子经常对贾母说:“他们(傅家)姑娘现有多少人家儿来求亲,他们老爷总不肯应,心里只要和咱们这种人家作亲才肯。一回夸奖,一回奉承,把老太太的心都说活了。”紫鹃听了这话也曾表示过:“天下莫非只有一个宝玉,你也想他,我也想他。我们家的那一位越发痴心起来了,看他的那个神情儿,是一定在宝玉身上的了。三番五次的病,可不是为着这个是什么!这家里金的银的还闹不清,若添了一个什么傅姑娘,更了不得了。我看宝玉的心也在我们那一位的身上,听着鸳鸯的说话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这不是我们姑娘白操了心了吗?”
“秋芳”这个名字起得很有意思。“芳”字指花草,但是花草的繁茂季节一向是在春季,到了秋天也就枯萎衰败了。“秋天的花草”,可谓青春韶华已过、已被荒废。那么,像傅秋芳哥哥一样,也喜欢趋炎附势的,还有谁呢?自然是薛家。
我们在之前的一篇文章里讨论过,薛姨妈的丈夫早亡,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娘家的亲哥哥,也就是王熙凤的父亲。正是凤姐的父亲出面,帮助外甥薛蟠找贾雨村说情,让薛蟠摆脱了官司;他还在幕后策划了“金玉良缘”的“噱头”,目的就是为了让薛贾两家联姻,这样一来对王家河薛家都有好处。“薛蟠”这个名字,“蟠”谐音“攀”——在原著第四十一回里,借着妙玉请钗黛二人喝茶的机会,曹雪芹用宝钗喝茶的杯子暗中讽刺了“金玉良缘”实际上是薛家跑到贾家去攀亲。
我们从宝玉对待傅家婆子的态度里也能看出,傅秋芳应该也是个绝色人物。然而,古代女子一般情况下十五六岁就成婚了,傅秋芳被自己哥哥耽误到了二十三岁,会有什么出路呢?在那个年代,应该只剩下一种选择,就是谁家的正妻去世了,就会从这些家庭根基不深的“大龄剩女”里挑一个回去“续弦”。
这在原著中也有体现。比如邢夫人是贾赦的续弦妻子,而她的娘家经济状况就不好。读者朋友们应该还记得邢岫烟吧?她出场的时候,就是邢夫人的哥哥嫂嫂带着女儿邢岫烟来投亲,这一段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里:“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后来邢岫烟跟宝玉说起妙玉的事,也提到过自己以前跟妙玉是邻居,租的是妙玉庙里的房子,后来她跟着父母投亲,也就离开了妙玉。而邢岫烟自己在大观园里住着,每月发的月银要省下来一半帮衬父母;为了给迎春屋里的仆人买酒,自己只能大冷天把棉衣给当了换钱请客。
同样,贾珍的妻子尤氏也是续弦,尤氏的父亲生前是个六品官,父亲去世后家道也就败落了,尤氏不得不时常接济继母和继母带来的两个妹妹,也就是尤二姐和尤三姐。
从这些线索里,我们大致也可以推断出,古代名门望族的男子挑选续弦,选择的是家世不算太好的人家,但不会是普通平民。像是傅秋芳这样的姑娘,到了二十多岁还未嫁的年纪,就算成了“续弦后备军”的其中一员了。这样一个没露过面的小人物,却也写尽了古代女子的命运悲凉,可见《红楼梦》这部巨著当中,包罗了多少人间百态、世态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