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遇”是指一个人的生活环境、生存境况。平心而论,林黛玉远不是大观园中境遇最苦的女子。平儿是王熙凤的陪房丫头,有名无姓,朝夕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的夹缝中讨生活;“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的奴婢晴雯,不过因为“生得比别人好些”、言语比别人尖利些,便“鸠鸩恶其高”“资葹妒其臭”,终被摧残致死;尤三姐还算是尤氏的妹妹,鸳鸯则是老祖宗的心腹丫头,可都相继被色中饿狼贾珍、贾赦所觊觎、所胁迫,且都终遭不幸;更不用说许许多多越发等而下之、没头没脸的小丫头、小戏子、小尼姑了。
晴雯当然,林姑娘自有与平儿、晴雯、鸳鸯等丫头和尤三姐这样的“准小姐”的“不可比性”,她的身份、地位要贵重得多,不仅是大家闺秀,而且是“远客”,是老祖宗的爱女之遗脉,如“心肝肉儿”一般。正因为如此,所以当黛玉进府之初,王夫人就让凤姐拿出两匹缎子给黛玉裁衣裳,贾母就规定了黛玉的“待遇标准”:“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头外,另有四五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又格外加恩,“将自己身边一个二等小丫头名唤鹦哥(即后来的紫鹃)的与了黛玉”(第3回)这样的待遇,可谓高厚矣,平儿、尤三姐之属焉能望其项背!
林黛玉入贾府然则,“境遇”之于人,一方面是客观上的环境现实,另一方面也是主观感受到的情势、氛围。从客观上看,林黛玉客居贾府之后,经历了“境遇恶化”的渐变过程;从主观上看,她则无时不感受到现实世界对她的排压,心灵上始终高悬着沉重的“十字架”。而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又都统一在一个“孤”字上:客观上的孤苦无依、孤立无援与主观上的孤独感、孤凄感。
林黛玉林黛玉在贾府境遇转变的关键是贾母态度的微妙转变。是的,林黛玉初进贾府,确曾被贾母“万般怜爱”,一时竟“把那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孙女儿倒且靠后了”。(第5回)然而,随着“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宝钗的介入,老祖宗的爱心便出现了倾斜,她渐渐地喜欢上了宝钗的“稳重和平”,表现在宝姑娘15岁诞辰时,老太太慷慨地“捐资十两”,首倡着“要替她做生日”,善解老祖宗心思的王熙凤知道这“自然和往年给林妹妹做的不同”,花费上亦如贾琏所说,当然“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第22回)最根本的变化,我们只能以续书为据了:
起初,贾母对林黛玉关怀备至第84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时,曾经说过“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第44回,王熙凤出尔反尔地提议以“金锁”配“宝玉”,“贾母笑了一笑”,算是含蓄地“表”了一个肯定性的“态”。第96回,王夫人将宝玉只钟黛玉的“心事”细细回明贾母之后,贾母先是“半日没言语”,后则冷冷地说了一句“林丫头倒没有什么”,一心只为宝玉“作难”。第97回,贾母看过了“气息微细的黛玉后更是绝情地说:“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即使宝、黛的相互选择是错误的,可贾母对宝玉却能原谅,并一心为他打算,而对黛玉却不原谅,“没心肠”,何其厚彼薄此也若此?“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为孤苦无依、孤立无援的黛玉一哭!
林黛玉和贾母在林黛玉的“感觉世界”里,一方面,确有虚拟的“敌对环境因素”,如周瑞家的送宫花,她便多心这是别人“挑剩下的”(第7回);湘云说她像戏子龄官,她便认为这是“公侯的小姐”拿她当“民间的丫头”“取笑儿”(第22回);宝玉的丫头无意中拒她于门外,她便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且“越想越觉伤感”(第26回);等等。尽管这些都是“行动肯恼人”的娇小姐的莫名误解,然而却也是一种“有意味的误解”,因为它再明白不过地证明着这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灵透女子对“异己环境”的超常警觉与敏感!
林黛玉另一方面,则是她省察到的,也是实际存在的“异质环境因素”,如当她听到宝玉称赞自己从来不说“仕途经济”之类的“混账话”后,既以果然认得一个“知己”而喜,又为“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而悲的复杂心理活动(第32回);再如她与宝钗“互剖金兰语”时所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亲戚的情分,白住在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又不是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吃穿用度,一草一木,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第45回)
也正是在向宝钗一吐肺腑的当天晚上,这位天才的抒情诗人便写下了凝血裹泪的“秋窗风雨夕”词:“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这如同连天秋雨一般驱赶不走、排遣不了的孤独感、凄凉感,是如此横暴无情的笼压着形单影只、纤弱多病的林黛玉,叫她如何承受得了?
林黛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即使《葬花词》所唱出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境遇感受是在对宝玉们误解的情况下的愤激之词,但那却也是一种“有意义的误解”,因为她“误解”的只是一个偶然的事象,而触捉到的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必然的环境本质!稍微联系一下贾母、王夫人、王熙凤这些贾府的实际统治者、命运的主宰者们对她的“最终态度”,这一点不就昭然若揭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悲剧难道不是一个“境遇悲剧”吗?
参考资料
《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