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红楼梦》之读者,多分“拥林派”、“拥薛派”两类,多有为争夺黛玉、宝钗谁优谁劣而互挥老拳的事件,而随着读者群体包容能力的增加,越来越能公平客观地看待钗黛两人,但不乏仍有一些论者立足主观意愿,大发批判之论,俨然失了客观分析的态度。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薛宝钗,有不少论者认为薛宝钗乃是个心机女,一直觊觎金玉良缘,为了促成这段婚姻堪称不择手段,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就是第28回的“元妃赐礼”。
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道:“别人的也都是这个么?”袭人道:“......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到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第28回
元妃赐礼,给贾宝玉、薛宝钗的礼物分量一致,似乎有站队“金玉良缘”的意思,而这只是开端,其后薛宝钗专门佩戴上红麝串,于荣国府内转悠,各处拜见,此情节便被很多论者死死揪住,认为薛宝钗心机深沉,是故意在炫耀元妃对金玉良缘的支持。
有一些论者的解读格外主观化,令笔者难能忍受,譬如朱彤之文《红楼梦的细节描写》(载《红楼梦学刊》一九八二年第二辑),此文中就对薛宝钗佩戴红麝串之事大加批判,极尽诋毁宝姐:
比如,第二十八回中,元妃送端午节礼,独薛宝钗跟贾宝玉的一样,作者特地写了薛宝钗不顾大热天气,把沉甸甸的红麝串,硬是套到肥胖的胳臂上招摇人前的细节......而薛宝钗对这两件事此时此地的心理反应,则是作者用以虚显实、假借出真之笔,来突出薛宝钗虚伪矫情的个性特征。
笔者读之,抚掌而笑,朱先生此论着眼于肤浅的表象,自以为探究到“红楼细节”,实则离题万里,不解《红楼梦》之真谛。若薛宝钗真的是虚伪矫情之人,想要炫耀元妃赐礼带来的荣光,那么就存在很多问题。
比如,薛宝钗为何佩戴的是红麝串?从以上引文之袭人对贾宝玉的叙说中,我们得知,元妃赐的礼物中,红麝香珠并不具有独特性,“扇同数珠儿”是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连同宝钗、宝玉大家都有的(数珠便是红麝香珠),宝钗、宝玉比其他姑娘多出来的礼物乃是凤尾罗、芙蓉簟!
若真如上述,薛宝钗想要炫耀元妃对自己的重视,她应该专门拿出凤尾罗、芙蓉簟两件礼物来显摆,为何佩戴人人都有的红麝香珠?这不符合炫耀显摆的心理逻辑。故而,薛宝钗佩戴红麝香珠,并非是炫耀,恰恰是有意识地回避“元妃额外赐礼”的事实。
另外,朱先生还指出,《红楼梦》第7回“送宫花周瑞叹英莲”中,薛姨妈将宫纱花十二支送给贾家姊妹们佩戴,王夫人从旁劝说“留着给宝钗佩戴”,薛姨妈称:“宝丫头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既然薛宝钗不爱佩戴首饰,为何又专门带上了红麝香珠呢?这不是心机女是什么?
这种解读真真是迂腐之见,薛宝钗佩戴红麝香珠,恰恰是懂事的体现。
元妃赐礼,乃是恩赐,薛宝钗作为受礼者,必须要表现出一定的感恩态度,这是基本礼数问题。而所赏赐的四件礼物中,凤尾罗(一种丝织品)太过招摇,芙蓉簟(类似印有芙蓉花样的凉席)无法带出来,宫扇又太过轻浮,不足以表示对元妃赐礼的重视。
算来算去,只有红麝香珠是适合戴出来的,而且物件又小,戴在手上不易被察觉发现,恰符合宝钗低调敦厚的作风。
诸君如若不信,且看薛宝钗佩戴红麝香珠后的行动轨迹,她并不是满园子乱转,向别人炫耀元妃的赐礼,而是先后去了王夫人、贾母的住处: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妆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第28回
宝钗先后前往王夫人、贾母的去处,非为炫耀,而是她对礼数规矩的遵守——元妃赐礼,宝钗必须通过一定的行为表示自己的态度,而王夫人、贾母是贾家的两位女主人,故而先佩戴红麝香珠,后来拜访两位,这有何不妥?
若薛宝钗收了赐礼,没有一点表示,那才是真正的无礼之人。宝钗一向不爱花儿粉儿的装饰,眼下却为了礼数周到,带上了红麝香珠,前来拜访王夫人、贾母,读之令人钦佩宝姐“山中高士晶莹雪”的为人作风,岂能视为炫耀显摆之举?
故而,分析《红楼梦》人物行为,万不可脱离时代,亦不可主观臆想,而是要针对人物心理和实际的历史环境来进行解读,否则必然陷入随意解读之泥潭,得出非客观、满溢阴谋论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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