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用巨量篇幅,自第24回到第27回,描写了芸红之恋,二人处心积虑,由小丫环坠儿从中传递,完成了最关键的环节。即脂批所说“传奸”。坠儿先是传奸,后又为盗。第52回平儿虾须镯失窃,偷儿就是坠儿。由坠儿盗镯,平儿又提到了怡红院一件旧事——良儿盗玉。传奸和两次失窃都发生在宝玉房中,华美精致的怡红院,竟藏污纳垢。实际上,不止这两件,整个贾府,暗流涌动,矛头所指,都是怡红院。
01.镜子:怡红院是荣府的中心,也是封建家族的映射。
贾赦不肖,邢夫人不贤,被贾母取消了长房权力,交由二房管理。王夫人身体不好,又让贾琏夫妇过来料理家务,王熙凤比贾琏强了十倍。故荣府上下千余人,被管理得井井有条。怡红院又是元春赐予的,皇恩浩荡赫赫扬扬,宝玉作为二房继承人,怡红院自然就成了荣府的中心,这一点贾府上下心知肚明。
怡红院华美精致,高大轩昂,八个顶尖丫环的豪华配置,享受贾母和王夫人的无限宠爱,甚至拥有各种不合规矩的特权。怡红院丫环凭宝玉身份骄纵恣睢,得罪了不少婆子。第54回宝玉洗手的水冷了,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想要,被婆子拒绝了。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够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比秋纹等年长得多,侍奉贾母多年,本应得到尊重,秋纹就敢明目张胆的“拦路打劫”。打劫完了还要说人家没见识。绣春囊事件王善保家的构陷晴雯,也是这个原因。不止王婆子,在晴雯抱病被逐时,婆子们笑道:“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作为荣府中心的怡红院,表面无限荣光,若不知明哲保身,易成众矢之的。它的生存和遭遇,经历了权力和阴谋,明争与暗斗,不仅是荣府的缩影,也是封建家族由强盛走向衰落的一面镜子。
02.传奸与为盗:婚姻道德的沦丧,引发一系列管理危机。
作为人际关系的载体和社会伦理关系的实体,婚姻制度是伦理道德中重要的一环。借助其和家长制的控制,使得家庭中两性关系归于单纯和稳定,既扼止了婚姻道德的沦丧,又使得家族在生产,经济和政治交往等活动井然有序,从而促进了整个家族的高效运转和发展壮大。在某些角度上,传统婚姻制度是有积极意义的。
《礼记昏义》明确指出婚姻“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具有“兴家族,广后嗣”的意义。传统婚姻制度原则是一夫一妻制,同姓不婚,父母之命。其中父母之命,由男方家长掌握主婚权,直到《大清现行刑律》,仍明确规定男女“须依礼聘嫁”,凡不合以上原则均属于非礼非法,为社会所不容。
小红与贾芸的行为,明显非礼且非法。小红初见贾芸,按礼应回避,听说是本家爷们,反而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贾芸走了,她还站在那里。攀附宝玉被麝月秋纹唾骂后,她就动起贾芸的心思来;贾芸拾到手帕却私藏在身,带小厮在宝玉处守夜时,手里拿着捡来的手帕,无非是想寻访宝玉房中哪个丫环是手帕的主人,这种行为对宝玉而言,是为大不敬;蜂腰桥上芸红再次相遇,小红故意追问坠儿有没有捡到她的手帕,又由坠儿传递信息给贾芸,贾芸确认之后,拿出自己的手帕让坠儿“还”给小红。
芸红二人,抛却伦理和道德的约束,私相授受,小红本是攀附之心,贾芸徒羡美色之意,他们之间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芸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坠儿又怎么不敢传奸?为了索谢礼,连传奸这样的事情都做了,偷窃又算得了什么?难怪宝钗也暗地思忖二人“奸淫狗盗”。
传奸发生在怡红院,在大观园的中心,也即贾府的中心,就像宝玉房中的那面大镜子一样,映射出末世的无奈和颓败:风起于青萍之末,渐至于礼崩乐坏,婚姻道德既已沦丧,家族伦理道德的相继败坏也就开始了。作者的深意恐怕就在于此。
03.争权与夺利:长房和庶出的暗算。
两房之争:贾赦谋求鸳鸯,架空贾母,可使王夫人落下不事公婆的口实。王熙凤捆了两个冒犯尤氏的婆子,邢夫人便趁机打击侮辱王熙凤,以出不帮她理家的恶气。贾赦在中秋夜宴力挺贾环,借世袭做官强过书呆子来讽刺贾政宝玉和贾母。绣春囊事件是两房争斗的顶点,邢夫人隔岸观火等着看王夫人出丑,还派自己的得力心腹,即王善报家的落井下石。这个恶婆子先构陷晴雯,又企图陷害黛玉,接着还侮辱探春。查抄之后,司棋被逐,入画被撵,晴雯惨死,四儿配小厮,芳官藕官蕊官出家,供尼姑庵住持作活使唤。被牵连的晴雯,四儿,芳官都是怡红院一等二等丫环,宝玉的八个丫环倒去了一小半。这一场争斗,长房完胜,怡红院元气大伤,但清醒如探春,那会儿就流着泪说道: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嫡庶之斗:作为妾的赵姨娘,对王夫人和宝玉以及王熙凤的的嫉妒暗害也从未消停过,小到贾环赖账,探春管大观园,赵姨娘皆有一系列指桑骂槐,到大闹怡红院揪打芳官,进一步恶化到贾环泼油烫伤宝玉的脸,贾环在贾政面前构陷宝玉侮辱金钏,致使宝玉差点被贾政打死,最后疯狂升级到赵姨娘请马道婆做法,要取宝玉和王熙凤的性命。
自古以来,能成为豪门贵族,无一不是同族风雨同舟、共克时艰,方能维持家族不断兴旺发达。然而,贾赦邢夫人,赵姨娘之流,为争夺利益,不惜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愚蠢透顶,穷凶极恶,试问代表中兴力量,尚可拯救贾府于末世的怡红院凋敝了,整个家族败亡的日子还会远吗?
04.醒悟之痛:怡红公子的青春快乐与成长
毋庸置疑,大观园也是宝玉的青春乐园,第23回写到,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第49回宝琴,李家姐妹,邢岫烟联袂到来,以李纨为首,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加上凤姐和宝玉,共聚齐十三人,除李纨年纪最长,其余十二人都不过十五六七岁。女孩们个个青春活泼,美丽纯洁,高雅不凡,锦心绣口,卢雪庵品茶,雪地赏梅花,吃螃蟹烤鹿肉,香菱苦学诗乃成,不大读过书的凤姐也会吟“一夜北风紧”,更有那几场文学盛事,海棠社,菊花诗,螃蟹咏,芦雪庵即景联诗,桃花社,柳絮词。人生有此之乐,夫复何求?
在宝玉眼里,“女儿”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说过许多惊世骇俗之语:七八岁时就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在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中又有湘云,黛玉,宝钗等人。又有宝琴,李家姐妹,邢岫烟等人,他便料定,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所以他发自心底的敬爱和保护这些女孩儿。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宝玉得知平儿为维护怡红院名誉,掩饰了虾须镯被窃真相,又喜又气又叹。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一个伶俐人,作出这丑事来。怡红院的丑事何止坠儿行窃,第62回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殊不知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凤姐病了八九个月,宝钗协理探春与李纨,每日在上房监察,夜间带领园中上夜人等各处巡察一次。这近一年的功夫,可不知巡查出多少事情来?恐怕司棋,入画之事早有端倪,即使不算这些,怡红院还有芸红坠儿传奸这个大丑闻没有爆发。
芳官夜里看到有人跳墙,引出第73回贾母查赌,查到迎春乳母。众人求情,贾母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做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贾母,作为贾府最高地位的家长,富有三四十年管家经验,可谓洞察世事人情,查赌不久,便发生了绣春囊事件。查赌之事暴露了荣府年轻一辈在管理上的认识严重不足,以王熙凤不到20岁的年纪,微知人心之险。以袭人之经验,不足以明人性之恶,更何况宝玉一味敬重甚至放纵那些女孩呢。他初见小红,觉得伶俐美丽,便有心要来房中,只是怕寒了袭人等的心,又不了解品性才作罢。如坠儿良儿之流,哪来的山川日月之秀,无非蝇营狗苟,与那些刁钻的婆子何异?亏他还成天说出嫁了的女人便龌蹉了,岂不知自己的祖母,母亲,元春等也是出嫁了的女儿,却属女人中万万人之上的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
宝玉对女儿见解中的谬误,在于他天生中的一份痴情,虽对女孩极好,却与世事无益,譬如第63回,袭人等为他做寿,八个人凑了三两二钱银子,预备了四十碟果子一坛好绍兴酒,大家不过行令猜拳赢唱小曲儿而已。吃喝得了多少,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盅,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四更时分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纳罕什么呢,不是那几个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吗?偌大一个怡红院,就靠这一群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子,经验不足管理不善,外来风雨欲摧,该如何立足呢?
迎春出阁,紫菱洲轩窗寂寞,寥落凄惨,宝玉在此徘徊时,香菱也来过,香菱笑说巴不得夏家金桂早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宝玉冷笑说倒替她担心虑后,香菱红了脸说,“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从此再也没进大观园。
宝玉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么?他用尽一生力气呵护她们呢。面对香菱的误解,加之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宝玉既能担心香菱,也算心智渐开,不再盲从于“女儿情结”了,而这在锦绣繁华中的觉醒与成长,伴随的痛苦又有几人能了解呢?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