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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古代的女人而言,母凭子贵可不是一句空话。不说那些宫斗剧中,各个嫔妃挖空心思地生儿子,比儿子,还要竭尽所能谋害对方的儿子。现实中虽然不可能这么夸张,但在那个男尊女卑又讲究孝道大过天的年代,母亲是一个女人最可靠的身份。
古代的女人,作为女儿,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多少女人在婆家受尽欺辱,受礼教约束,也不能离婚回娘家,比如迎春,在夫家被孙绍祖折磨,王夫人也只能劝她“我的儿,这就是你的命”。作为妻子,除了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就是使命,富贵人家的太太生不出儿子,要贤惠地主动替丈夫广纳姬妾,而穷人家的妻子呢,甚至有典妻一说,一个穷人把自己的妻子租给另一个娶不起老婆的穷人,替他生孩子,与其说是妻子不如说是物品罢了。似乎只有成为母亲,这个女人才有了底气,才能成为游子吟里的“三春辉”,成为被歌颂被赞美的对象,找到自己真正的身份。
可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居然有女人说“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这么惊世骇俗的话是谁说的呢,就是红楼梦里的邢夫人。
当时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邢夫人来了,对着她一顿教育:“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子行此事,你也不说说他。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道:“胡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头儿,还恐怕他巧言花语的和你借贷些簪环衣履作本钱,你这心活面软,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骗去,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日怎么过节。”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邢夫人见他这般,因冷笑道:“总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盖日,百事周到,竟通共这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又有一话说,--只好凭他们罢??况且你又不是我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别人笑话。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谁知竟不然,这可不是异事。倒是我一生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议论为高。”
邢夫人这一大通话的意思归纳一下“迎春比不上探春,太给大房丢脸,贾琏凤姐胳膊肘朝外拐,不顾及大房的脸面利益,这些女儿儿子儿媳妇没一个省心贴心能给她挣面子的。又因为不是亲生的,不好管,不是亲生也好,别人笑话不到她头上”
她真的觉得无儿无女一生干净吗,不,她是想要争气贴心的儿女的,只不过儿女不如她意,所以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邢夫人教育迎春要管理好乳母,拿出小姐的款来,管不好就回她去,她帮忙管束,教育的本没错。小姐们的奶娘大丫鬟都是她们的心腹,培养好了,作为她们的耳目,无论在娘家还是以后带去夫家,都能作为她们掌管家事的一大助力。比如探春,抄检大观园后,她就打发她奶娘去打听消息,知道王善保家的按了一顿打。而迎春的乳母呢,赌博盗窃,让迎春和大房在贾母众人面前又大大的丢了一次脸。迎春烂泥扶不上墙,只是低头弄衣带,邢夫人岂能不生气。
但迎春的懦弱只是迎春一个人的责任吗,邢夫人身为嫡母,负有管教的责任,虽然迎春大部分时间在王夫人这边,但也是在邢夫人那边生活过的。迎春出嫁后,曾和王夫人哭诉“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从迎春的话可知,她之前在邢夫人这边过的很糟心,到了王夫人这边后才过了几年心静日子。王夫人虽然也没怎么关照迎春,但相比之下,邢夫人这个做母亲的显然更失职更没情分。
邢夫人说贾琏凤姐本应多照应迎春一些,免得别人笑话,说的更在情理之中。贾琏迎春都是大房的人,凤姐是大房的儿媳妇,关系本来更近,但毫无疑问,凤姐此人是有一些势利眼的,“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胳膊肘是有些朝外拐,也难怪邢夫人对她不满。但凤姐儿也有自己的委屈,在她眼里,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凤姐觉得牛心左性的邢夫人也不是好伺候的婆婆。
邢夫人和凤姐原本没有多少矛盾,鸳鸯据婚事件后,两人的关系才迅速恶化。这事吧,不管邢夫人和贾赦打的什么算盘,至少邢夫人是把凤姐儿当可靠的人才找她商议的,谁知道凤姐儿这个机灵鬼,明知道事情不靠谱,满口谎言,把自己推脱了个干干净净,就看着邢夫人在贾母那里大大地丢了个丑。邢夫人回味过来,看着之后凤姐儿的体面远胜自己,哪有不恨凤姐儿的。但在凤姐儿看来,自己劝过邢夫人了,无奈邢夫人不听,还弄左性,真是又蠢又难伺候,哪能跟着去陪葬呢。真的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大家都有自己的委屈。
邢夫人的世界里,唯有金钱是最可靠的。她的胞弟邢大舅曾经诉苦“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
听了邢德全的话,尤氏和丫鬟偷偷笑说:“你听见了?这是北院里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怜他亲兄弟还是这样说,这就怨不得这些人了。”可见背地里埋怨邢夫人的人极多,话都传到尤氏耳朵里了。
邢夫人比不上尤氏,贾珍虽然也混账,对尤氏却是信赖的,尤氏做为当家奶奶,比邢夫人过的自在的多。也比不上王夫人和凤姐儿,王夫人大权在握,是荣国府的当家人,不过能力有限又懒,才放权给凤姐儿帮着管家,凤姐儿更是借管家的机会赚的盆满钵满。邢夫人呢,家中事情都由贾赦摆布,她虽然克吝异常,但真能抠到银子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才连邢岫烟二两银子的月钱都不放过,吩咐她节省一两银子给她父母过日子,浑然不顾邢岫烟过的多么困窘。
这么看起来,邢夫人确实是个冷漠无情的人。然而邢大舅酒醉后的话就是全部的事实吗?邢夫人真的能把全部家私都带走吗?邢夫人出嫁时应该是父母双亡,邢大舅偏偏还小,不能顶门立户。红楼梦中类似的情况如史湘云,是叔父做主扶养聘嫁,林黛玉父母双亡,因为林家没人,是荣国府收养了她。邢夫人不可能自己把自己嫁了,家里必定也有主持事务的其他长辈,那些人真能让邢夫人把邢家的家产都带走吗?
清官难断家务事。最大的可能性是,当时的邢家尚未完全败落,邢夫人出嫁时还能带一笔不菲的嫁妆。然而邢夫人出嫁后,邢大舅还小,邢家彻底败落——参考薛家,薛父一死,薛家的伙计总管等人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家就此败落,邢家应该也是同样的情形。邢家更惨的是,邢大舅连母亲也没了,不止下人,家里的亲戚没准也欺负他们姐弟几个,侵占他的财产,邢大舅又是个败家子“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多少家产也禁不起他挥霍。等到没钱了,看看二姐嫁的也穷,三姐还嫁不出去,只有大姐嫁的好,亲戚没准还在耳边挑拨唆使“你家穷了,都是因为你大姐把家产都带走了,那是我们邢家的钱,本来都应该是你的”,他正好可以理直气壮地找邢夫人打秋风。除了邢大舅,还有邢忠。邢忠应该不是邢夫人的亲弟弟,他比邢夫人还大,如果是亲哥,就算是庶子,那也是亲哥,轮不到邢德全当邢大舅了,只能当邢二舅,所以邢忠只能是堂哥。连堂哥也来找邢夫人打秋风,要邢夫人帮忙治房子,拿盘缠,邢夫人吝啬些,让岫烟省点钱给父母也不足为奇,就是在贾府的人看来太小家子气了。
我对邢夫人的两个细节印象深刻。
一个是林黛玉刚入贾府时,贾宝玉不在府中,贾政斋戒去了,不住这边的邢夫人却早早在贾母房中等待,携了黛玉去见贾赦,又苦留黛玉吃过晚饭再去,就像普通的长辈一样热情亲切,没有一丝冷漠乖僻的样子。尤其是黛玉告辞时,她送到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邢夫人这么热情,自然有讨好贾母的因素在里面,然而黛玉都已经坐上车去了,真只是做戏,她有必要看着车去了方回来吗,就算只是做戏,那也是让人暖心的戏。
有一次贾赦偶感风寒,贾宝玉过去请安。邢夫人一见他就十分欢喜,拉了他在炕上坐在一个坐褥上,又百般摩挲抚弄他,一定留他和众姐妹们一起吃了饭回去,又准备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他带回去玩。肢体语言是很难骗的了人的,你很难把一个讨厌的人拉到怀里百般摩挲。比起举止猥琐的贾环,牛心古怪的贾兰,贾宝玉长的可人意,在长辈面前又天真乖巧,邢夫人对他的喜爱是有几分真心的。贾宝玉挨了贾政一顿痛打后,邢夫人也记着让丫鬟送两色果子来看望贾宝玉,着实惦记。
可怜邢夫人说自己无儿无女,一生干净,不惹人议论笑话,结果背地里埋怨她说她的人最多。上上下下,就找不出一个喜欢她的人。贾母嫌弃她只会一味只听贾赦的话,不会劝诫丈夫,在她面前只是应景儿,不真心孝顺。贾赦左一个小老婆,又一个小老婆,家中一切事物都自己摆布,从未尊重过她。儿子儿媳妇从心底也看不起她,抱怨她难缠,女儿怕她不亲近她,兄弟姐妹也怨恨她。没有人爱她,她也不爱任何人。也许邢夫人寂寞的生活中,也曾有那么一个时刻希望自己有贾宝玉这么一个如宝似玉的孩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