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少女们的代表花,看懂她们的一生

春天将至,要不了多久,迎春花、桃花、梨花、栀子花、荷花、桂花、梅花……姿态各异而又鲜妍欲滴的花们又将逐一登场,争奇斗艳。

说到花,我们容易想到多情又多才的诗人们。每一位诗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星辰,自然,他们所钟爱的花也多有不一。

首先不得不说的自然是周敦颐的《爱莲说》对众人所爱之花的一个小总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当然这样的概括如今看来确实是有些不全面的。

比周敦颐晚生年的辛弃疾和比其晚生年的陆游所钟爱的就是梅花。陆游爱梅古今皆知,他一生为梅创作了百余首诗词,比如著名的《卜算子·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放翁视梅花为知己,将梅花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他说“我与梅花有旧盟,即今白发未忘情”。而辛弃疾也曾言,“只共梅花语,懒逐游丝去。着意寻春不肯香,香在无寻处。”

如果向前追溯,千余年前屈原对兰的钟情也是流传千古的。屈原的代表作《离骚》有言,“朝饮木兰之坠露兮”、“步余马于兰皋兮”、“纫秋兰以为佩”。他平时要喝的水是兰花上结存的朝露,要遛弯之处是长有兰花的地方,出门见人还得佩戴一个兰草做的香囊。到了晚上,书案旁要“兰膏明烛,华容备些”,蜡烛还一定得是带有兰香味的。看完书该沐浴休息了,他也要“浴兰汤兮沐芳”。你说说,还有人能比屈原更爱兰吗?

我们再说说盛唐文化的一大坐标——李白。世人都知道李白爱酒亦爱剑,但我们似乎很难说他钟情于哪种特定的花。因为仔细回想一下就会发现,我们的诗仙对花们从不吝啬他的溢美言辞,他其实还挺博爱的。

比如,他曾说“八月桂花遍地开,九月桂花香千里”,更以一首《咏桂》来赞扬桂花。他还挺喜欢荷花的,在泛舟游玩的时候偶见荷花,于是有了“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他见过李花的风姿——“火烧叶林红霞落,李花怒放一树白”,闻过山茶花的芳香——“清香随风发,落日好鸟归”,也夸过篱边的木槿花——“犹不如槿花,婵娟玉阶侧”……

而众所周知的是,诗人爱花写花却不单单是为花。他们也许会借花抒情,也许会以花比人,尤其是娇柔如花的女子。

花与女性之比配关涉,是中国抒情传统中一种显要的表现手法,自从《诗经·国风·桃夭篇》以睹物起兴的方式,透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叙写而将新嫁娘类比于春天盛丽之桃花,已然初步奠定其间形神皆似之联系;直到唐代,更可谓洋洋大观地蔚为诗歌创作的普遍风气,因此宋人才会指出:“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

而由诗歌旁及小说,诸如《镜花缘》《聊斋志异》等作品亦都可见花与美人互喻为说之现象,可见女性(尤其是美人)与花朵相提并论的孪生现象已牢不可破。到了《红楼梦》一书,其中所刻画的诸多女性,也在这样悠久的抒情传统下被纳入到“人花一体”的表述系统中。

接下来,我们就通过分析象征女儿们的“花”,再来重新理解一次大观园众姑娘的生逢际遇吧。

人花一体的生命同构

花与女性的关系乃随着文学家观物拟人的心态与角度而出现迥然的差异,一般男性作家往往将花与女性框定为审美对象,两者的比拟关系源于男性的视觉快感。

但《红楼梦》作为一部以女性为主体的小说,所谓“人花一体”获得了真正属于女性自身的寓托关系,而不再只是“用美女比其状”的外貌牵附而已。

其次,对人花如此一体之“花文本”,“诗化”甚深的《红楼梦》又作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与扩延。

一方面,它与其他小说不同,让“女儿─花─水”进一步连结成一组同义相关的复合意象结构群,在彼此交涉互渗的情况下,其中的每一个组成单元都取得更多的表意内容,因此于大观园这座女儿王国中各处脉脉流动的,便是名为“沁芳溪”的小河,其所谓“沁芳”也者,乃绾结“水”与“花”。

而综合为言,取意于清澄之水气沁润着香美之花朵,而芬芳之花香也熏染了洁净之流水,两者融合为一而相依相存,正是女儿之美的最高呈现;则“花”与“水”皆为女儿的代名词,取花之美丽与水之洁净,将书中蕴含的少女崇拜意识进行象喻的表达。

同样地,当女儿面临悲剧命运时,也是由花的凋零与水的污染作为象征,如黛玉之所以选择葬花,而不像宝玉将落花撂入水中随波流去,理由正是因为“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

既然《红楼梦》是一阕女性集体悲剧交响曲,花的凋零与水的污染便势在必然,因此,“沁芳”的真正意涵乃是黛玉所悲恸的“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红”,并体现于女儿们的各种不幸遭遇上。可见水、花、女儿已复合为三位一体的生命同构,共同享有园里圣洁、园外俗浊的不同命运。

另一方面,《红楼梦》对人花一体之“花文本”所作的发展与扩延,则表现在女儿与花一体映衬的紧密关系上,让各个金钗皆就其性格特点、遭际命运、最终结局,而类同于一种花品取得各自的代表,达到《华严经》所云:“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的境界。就此,《红楼梦》中首先是数度以“花神”“花魂”二词作为暗示。

花神与花魂

少女与花相结合,花又随着大自然的四时迁转而盛衰生灭,也根植于各地不同的温度土壤孕育赋形,与月令季候息息相关;一旦与超现实的想象联结,将支配花卉开落的力量神格化,便会出现种种花卉神话。

早在晚唐时期,诗歌中就已经出现“花神”一词,陆龟蒙《和袭美扬州看辛夷花次韵》道:“柳疏梅堕少春丛,天遣花神别致功。”此后花神的想象便逐渐普遍起来,到了传统民俗中,还发展出一年十二个月各有其代表花与花神,是为季节风候与神话想象结合的产物,连带产生了形形色色的民俗活动,如:“吴俗以六月二十四为荷花生日,士女出游。”尤其是花被拟人化、神格化以后,又更与少女的形象相契合,《红楼梦》中便数度以文学史中先后产生的“花神”“花魂”这两个词汇作为暗示。

其一,“花神”者,花之神灵也。小说中出现的“花神”一词共有四处,首先是第二十七回写到“饯祭花神”的闺中风俗: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可见这是“荷花生日,士女出游”之类的民俗活动的反映,只是闺阁更加热中,因此成为大观园中的年度盛事。

第二次是第四十二回刘姥姥逛大观园之后,陪游的贾母、巧姐儿都生病了,刘姥姥指点可能的原因,道:

“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第三次则是第五十八回写藕官在园里烧纸钱,触犯了禁忌,宝玉为了救她,便向捉住把柄的婆子说起“杏花神”。

最后一次是第七十八回写小丫头胡诌晴雯临死前说晴雯是专管芙蓉花的,而后宝玉便写出了悼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

其二,“花魂”者,花之精魂也,是一个比“花神”更新颖警人的词汇。从目前的文献考察可知,最早是出现于宋代的诗词中,诸如:

花魂入诗韵,属和愧非才

至明朝,叶绍袁的《午梦堂集》中更出现了“葬花魂”一词,到了清代,与曹雪芹约略同时的当代知名书法家张文敏,其《春莺啭》一诗中有云:

绸压香筒坠宿云,花魂愁杀月如银。

独听鱼钥西风冷,又是深秋一夜人。

可见虽然神、魂都是抽象的、看不见的超现实存在,但比起“花神”一词比较着重于神圣的、生机盎然的,展现丽花盛开的芳艳,“花魂”一词到了明代以后则倾向于幽冥的、死亡气息浓厚的,是秋花枯萎后的幽灵。

这种区别也适用于《红楼梦》,其中出现“花魂”一词的情节共三处,包括:第二十六回的心情描写诗“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第二十七回林黛玉《葬花吟》中的“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以及第七十六回湘、黛联句时,黛玉为了力敌湘云的“寒塘渡鹤影”而对以“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由上述的七段情节,还可以注意到几个特点:其一,就如同民俗传说中的花神可男可女,不完全都是女神而可以是男神。《红楼梦》中所提到的“花神”“花魂”也大多并没有明确的性别,因而所谓的“总花神”由宝玉来担任,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但因为女性的性别特质,包括美丽、柔弱等,本就更容易与自然界的刹那芳华产生密切的联想,由小丫头所诌的晴雯死后升天作了司管芙蓉的花神,即反映出这一点。因此民俗文化中的各种花神也以女神为多,这也为个别女性角色的“人/花比配”奠立了基础。

其二,全部的“花神”与“花魂”都出现在大观园里,更是明显地将园中诸钗等同于各色名花,凤姐所谓的“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最为清楚了然。而应注意的是,“花魂”虽为“花神”的同义词,但若仔细观察,实则同中有别:“花神”一词是一般性地涵括女性与花卉的关联,但三处的“花魂”则都全数与林黛玉有关,或者是周遭环境景物对她的情绪共鸣,或者是她的作品用词,并且都与缥缈无形的“梦”字、“影”字相对,充满了虚幻感,可以说是较限定的个人化用法,而这也与黛玉的感伤性格与悲剧气质十分相符。

人与花之比配

大观园中注定要随水流逝的芳菲之花,并不仅止于一般的、集体的概念,也远远超出传统诗词中以花开类比红颜盛美、以花落绾合女儿命薄的泛泛手法。在曹雪芹的笔下,对人花一体之“花文本”所作的发展与扩延,主要是在女儿与花一体映衬的紧密关系上,基于人物众多、彼此有别的既定背景,依照“人花一体”之观念进行象征比附的设计时,不同的女性人物便取得其专属的代表花,各自与一个花神相对应,则每一位金钗所对应的花内涵也势必有所区隔,依据各种花朵之生态属性、生长状况、物类特质,以彰显其独特而不容相混的性格特点、遭际命运、最终结局,彼此互相衬托,形成人/花比配的多元系统。

因此可以说,这些少女们的形象塑造方式更为新颖,她们都根源于一种季节想象,并且在个别化原则的处理之下,使“人花一体”具备更丰富的人文意涵,形成更深刻的象喻体系。

由于赏心悦目的美人、名花自古相连,清代后期以来《红楼梦》的读者便乐于从事金钗与花卉的类比,评点家也兴好此道。至迟自道光元年()起,评点家就开始从事人/花比配的做法,如诸联云:

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

接着,道光十二年()刊行的“王希廉本”,于卷首所绘六十四个女性的肖像亦分别附带相应的花卉。另外,生于嘉庆十五年()的张盘绘有《红楼梦十二钗花卉图》。

此后类似的人、花配对仍迭有所出,迄今犹见,可见“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只是视觉上的双重愉悦,更形成一种思考、联想上的惯性制约,让读者一面对美人时自然启动花卉的双关结合,以突显对象的美感特质。

不过,核究上述的种种比配成果,却大多并不合乎《红楼梦》本身的设定,属于脱离文本的自行揣摩:一种是任意联结,例如说湘云如水仙、黛玉比灵芝、宝钗为玉兰、探春配荷花等等,都与文本内容明显不符;另一种则是无稽之谈,包括宝玉、熙凤、迎春、惜春等,其实小说家并没有给予特定的花品作为搭配,不少读者历历比附为说,不免流于想当然尔。

就信而有征的要求来看,关于群钗们的代表花主要集中于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其中“掣花名签”一段情节表现得最为直接明确,也是比配关系的证据所在。基于花朵之生态属性、生长状况、物类特质与人物之性格特点、遭际命运、最终结局的关联较为复杂,且可见诸各章人物论的详细阐述,故此处仅简要地概述其用意,必要处始详加解说。

宝钗与牡丹

掣花签的方式是以签主掷骰子所得的点数推算下一位掣签者,依此周流,占魁的是宝钗。文中描述道: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牡丹造型雍容华贵的丰艳成为唐朝的国色天香,被称为“花王”,与称为“花相”的芍药“俱花中贵裔”,也公认为宝钗的最佳代表,“艳冠群芳”与“群芳之冠”都说明这两位女性的美丽突出。

至于“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一句来自唐诗的签词更是加强性的用法,以充分显扬其美丽动人的程度,因此宝玉才会把该签紧握于自己的手中,“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到了神魂颠倒的忘情地步。

如果说此句有丝毫的贬损之意,则那“群芳之冠”的注解、在场众人的笑认共贺以及宝玉的颠倒忘情,都会变得矛盾难解。

探春与杏花

接着数到探春。文中描述道:

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

由此可见,这支签是用来暗示探春将来会“必得贵婿”而嫁作王妃,“瑶池”“日边”“倚云”都是对皇室高高在上之地位的空间性比喻,这与小说中的其他安排,如第七十七回探春的凤凰风筝与另一家的凤凰风筝被一个喜字风筝绞在一处的情节,都是呼应一致的。

但探春的代表花另外还有玫瑰。第六十五回透过兴儿向尤二姐介绍家中女眷时,说道:“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而这明显是就性格特色所作的比喻。探春以一人而同时拥有两种代表花,以红杏暗示命运,以玫瑰象喻性格,在小说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就此而言,小说家对探春的欣赏实不亚于钗、黛二人。

李纨与梅花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

老梅不仅遗世独立、清静度日,其“霜晓寒姿”也被赋予高度的道德节操,无论是生活形态或精神意境,都足以为李纨守节寡居的写照。第四回说“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二姐介绍家中女眷时,也说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

而从李纨掣得此签之后的反应是“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在在显示李纨并不是被压抑的婚姻陪葬品,而是以高度的情操、充实的内蕴,安然自得地安顿残缺的人生,达到“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自在平和,故能始终如一、不改其志,由此才能比配得起历尽风霜而依然挺拔苍劲的老梅。

湘云与海棠花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从题字到签诗,都与酣睡有关,以致黛玉立刻想到先前“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第六十二回)一段情节,借以调侃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引得众人都笑了。而湘云既无女儿的拘束矜持,随遇而安地连庭院石头上都可以恬然入梦,其睡姿睡态应如第二十一回所描述:“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

与黛玉相比,更突显其超然奔放的性情。由此种种可见,这是小说家所想要强调的人物肖像,其中所隐含的人格特质必是潇洒不羁、豪迈旷达,如同第五回《红楼梦曲·乐中悲》所说的:“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参照海棠花在唐人贾耽《百花谱》中被评为“花中神仙”,则湘云自应是自由自在、磊落坦荡的谪仙人,她那“醉眠芍药裀”的景致乃脱化自李白《自遣》一诗:“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两人诚然是血脉相通的。

麝月与荼蘼花

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蘼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这句“开到荼蘼花事了”的签诗,指繁华消散、诸芳已尽的寓意十分明显,传统文学中众多相关的咏物诗都是就此发挥,如苏轼《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之一便云:“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因此宝玉看了之后才会不愿对麝月解释,而“愁眉忙把签藏了”。

此句诗签既是麝月所抽中,自亦与其未来之命运有关。书中第二十回描写麝月表现得顾全大体、沉稳周详,“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之后,脂砚斋评道:

闲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则麝月乃为大观园中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位女性,在诸艳如飞花般或离世、或离去之后,独守在宝玉身边收拾残棋败局,正是荼蘼在春尽花谢之际,以晚芳独秀的姿态为春天画下句点的写照。

香菱与莲花

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虽然花签中并未说明是哪一种花卉,但参照香菱原名甄英莲,太虚幻境中的人物图谶也以莲花为造型,其代表花为水中莲荷,自无可疑。从“并蒂花”与“连理枝”这两个用以表示夫妻恩爱的词汇来看,香菱对薛蟠是存有真爱的,只是后来为妒悍残暴的正妻所欺,才导致最终的薄命而死。

黛玉与芙蓉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所谓的“莫怨东风当自嗟”,自是作茧自缚、无端觅闲愁之意,如宝玉对黛玉所劝说的:“你又自寻烦恼了。……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其风露清愁并非外界所致,性格导致命运,而应该是反求诸己,因此,原本就意识到“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的黛玉,看到签词之后也自笑了。

由于芙蓉花又分陆生的木芙蓉与水芙蓉两种,水芙蓉即水生的莲荷,黛玉与晴雯的芙蓉花属于哪一种,也成为一个问题。对此,学界大致有三种看法:

一、文本中提到芙蓉者皆为木芙蓉。二、黛玉花名签上之花为水芙蓉及木芙蓉之结合体。三、黛玉的芙蓉是水芙蓉,而晴雯主管的芙蓉则为木芙蓉。

黛玉的部分,从“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花签词所出的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来看,其中并无明显迹证,难以判别属于何者。至于与此句雷同的“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一联,其实是探春的花签诗之所本,见晚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据此证明黛玉之花为荷花,实为张冠李戴,不能成立。由于莲荷是香菱的代表花,第五回的人物图谶已经表示得很明确,若黛玉以莲荷为代表花,不仅重复而缺乏创意,也与黛玉身份不称。如此一来,黛玉与晴雯的代表花应该皆是木芙蓉。

袭人与桃花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

就“武陵别景”的指引与限定,此处的桃花是采陶渊明《桃花源记》的象征含义,意指袭人获得人生的避难所;再加上“一年春”所回应的《诗经·桃夭》,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言及女性婚嫁之喜,因此这一签诗乃暗示袭人会有两度的幸福婚姻,而且都刚好避开了悲惨的绝境,可算是诸钗中最幸运的一位。其陪饮者最多,囊括了杏花签主、同庚者、同辰者、同姓者,共多达六人,所受到的祝福也最多,小说家对她的厚爱不言可喻。

《红楼梦》作为一部以女性为主体的小说,所谓“人花一体”获得了真正属于女性自身的寓托关系,而不再只是“用美女比其状”的外貌牵附而已。而其对人花一体之“花文本”所作的发展与扩延,则表现在女儿与花一体映衬的紧密关系上,让各个金钗皆就其性格特点、遭际命运、最终结局,而类同于一种花品取得各自的代表,达到《华严经》所云:“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的境界。

今日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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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读懂红楼

-End-

编辑:山鬼黄泓

观点资料来源:《大观红楼》

BurningEmpty

大师身边宜聆教

未名湖畔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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