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5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姑的带领下,他翻看了《金陵十二钗册子》,并且听唱了预示群芳各自命运的《红楼梦曲》。宝玉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至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
看完了册子,警幻仙姑携了宝玉入室,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凤乳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警幻仙姑说进入“金陵十二钗”正册的乃是“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她们在才情、智慧、气质、体态、思想、意趣、品性等诸多方面各有各的美,比如:姿容绝世、聪明灵秀的林黛玉,温和理性、聪颖大方的薛宝钗,豪迈爽朗、娇憨可爱的史湘云,袅娜风流、鲜艳妩媚的秦可卿和气质如兰、才华比仙的妙玉。然而,她们统统被放在了“薄命司”,所以她们的结局也逃不开两个字——“薄命”。就如同宝玉喝的茶名曰“千红一窟(哭)”,饮的酒名为“万艳同杯(悲)”,就注定了她们的一生会注定是个悲剧。
对于“金陵十二钗”,每个人的性情喜好不同,自然对每一个女孩子的感情也是不一样的。逍遥子最喜爱的是英豪阔大宽宏量,天真率性的史湘云,对黛玉更多的是同情,对那个被庶出的身份束缚的探春多出几分怜惜,而对薛宝钗近乎“完美”的“早熟”十分的心疼。
薛宝钗是一个早熟的姑娘。她精明、冷静,深藏不露,她是既有秩序的服从者,是当下时代价值的守护人。她孝顺、仁爱、博学、含蓄、坚韧、克制,甚至通透一切是非,看破人间生死。她体现的是一种理性的、冷静到近于冷峻的自我控制即“克己复礼”的精神。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亲上加亲,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皆损。贾雨村没来得及看完那张“护官符”,但是排行榜前四名的关系,已经被“门子”解说清楚了。四大家族的没落以贾府倒掉为终结,却以薛家的衰败为开端。当薛姨妈带着薛蟠和薛宝钗走进贾府时,那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危机已经来临。薛家的祖上也是朝中官员,老祖宗薛公曾任紫微舍人。“紫微舍人”即中书舍人,主要工作是撰拟诰赦,代行皇帝旨意,性质类似现在的贴身秘书。与贾家的袭爵制不同,这个职业不可能世代相传,所以后来的薛家后人就改行下海经商,凭着祖上关系,当上了“皇商”,使用国库资金,替宫廷采办物资。薛家的生意还包括金融业(当铺)、房地产(房产出租)、药铺以及商业零售(在各省都有商号)。但是,薛宝钗的父亲死得早,薛家唯一的儿子薛蟠本是纨绔子弟,既不读书也不是经商的材料,还经常被下属伙计们串通欺骗。如果不是靠着祖宗的脸面,恐怕薛家连这“皇商”的差事也会丢掉。父亲离世,并没能让比她长两岁的哥哥承担起家业重责。薛蟠仍旧不成气候,终日只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家中一应经济事务,全然不知。家业事体,幸得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于是薛宝钗逐渐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心骨。她不仅要替母亲教训哥哥,连堂弟薛蝌也可以教导,对未过门的邢岫烟更是爱护有加。
薛宝钗出身于这个“皇商”之家,虽然“书香继世”,“家中有百万之富”,但日子已经在走下坡路。与贾府最后的突然崩溃不同,薛家已经清醒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这才有了薛姨妈投靠贾府,薛宝钗应选女官的登场。薛宝钗的亮相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和现实主义色彩,因为皇上“崇诗尚礼”,要在有身份的大家族中选一批女孩儿入宫陪读。对于薛家来说,这是一个可以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薛宝钗就承担起了这个“家道中兴”的责任。年幼的薛宝钗此时是何心态?是喜是忧,也许只有尚在宫中的元春才清楚。
薛宝钗是个在生活的不如意中逐渐长大的早熟女孩子,与其他姑娘比,有不同的心态。同辈中,唯有她对钱财地位有着明确的概念,熟悉世俗生活。第49回,邢岫烟随父母来投靠姑母邢夫人,便被安排进了大观园与迎春同住。岫烟家穷,三姑娘探春担心岫烟过于寒酸,被人瞧不起,便送了块碧玉珮予她作装饰。宝钗看见未过门的弟媳邢岫烟带着探春送的玉佩,曾教育过一番勤俭之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邢岫烟进贾府时,宝钗大概十七、八岁。七、八年前,也就是说在她约莫十岁时,她已经知道家里“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若不是家遭变故,又怎知家里是缺盐还是少米?而她,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娃娃,已然知晓家中每况愈下。
哥哥的不经世,迫使薛宝钗快速成长。那时起,她不能再以读书习字为要,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此处,曹公只将「家计」二字轻轻带过,很容易让人误会,以为她的“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是要靠薛宝钗做针黹来补贴家用。可别忘了薛家可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尽管境况大不如前,瘦死的骆驼,仍然比马大。薛家在金陵和京城等各处都有产业若干。诺大的家业,指望不上哥哥半分。不得已,只能靠她,协理不识字的母亲,共同支撑。也就是打那时起,这位十岁的贵族小姐,收起了过去的富丽闲妆,不得不向她一去不复返的、天真烂漫的童年挥泪告别。那个淘气的少女不复存在,她成了薛姨妈口中“打小就古怪,不爱花儿粉儿“的姑娘。
常人只道是礼教约束,让薛宝钗失去天性,变得不及黛玉、湘云等活泼可爱。过早涉世让她比所有同龄人都更加成熟稳重。很多人以为她天生冷血,其实我想说——真正的薛宝钗,你不懂。举手投足间,闺秀风范尽现。但不得不说的是,薛宝钗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外部体征,不仅是后天教育以及家计磨砺的结果;同时,也是对她天性的颠覆。若承担着这份庞大家业的不是宝钗,而是我们,我们难道会比她做得更好?心里更轻松?还能一如既往地如孩童般活泼泼?可别忘了,凤姐仅只是掌握荣府内院,就已经落下一身的病。薛宝钗却得里里外外地操持。母亲虽然健在,小小年纪的她,本应还是伏在母亲膝上撒娇的年岁。而她,名为薛家大小姐,实则是一家之主。家里一切大小事务都得等她来定夺。所以,她无法像湘云一样直言快语,憨态可掬;也不可能如黛玉一样整日哀叹,与诗书作伴。她没时间撒娇,没时间看书。于是,在她住的蘅芜苑中,只案上放着两部书。所幸她有常人不及的夙慧,天分极高,读书识字能力远胜于人。父亲过世后,尽管她不能再以读书为事,却依然是大观园里最博闻强识的少女。然而,让薛宝钗变成礼教少女模范生的,不光是传统礼教教育、无形中赋予她的道德束缚;更为重要的是,承担庞大家业对她的长期历练。可以说薛姨妈当家必须承担的一切责任,都是经她作主的。遇到任何事情,她必须要比哥哥更尽责,比妈妈更淡定,才能理性地给妈妈出谋划策,久而久之,她变得更淡定自若,宠辱不惊。
她有母亲,本可以做母亲无忧无虑的贴心小棉袄。奈何家计所迫,她必须得比寡母更坚强,更理智,为母亲想办法拿主意,分忧解劳。所以在书中,只见到过一次她扑在父母亲怀里撒娇,其它时候她比薛姨妈更像个母亲。大观园里,她是所有人的宝姐姐,这些比自己小的妹妹们,大都需要她的帮助,这让她如何敞开心胸,去向她们抒发自己的喜悲?更妄谈使小性子了。
“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她举止端庄,行为豁达,宠辱不惊,大智若愚。尽管薛宝钗的出场是现实主义的,但这种典型人格却超越了她的家庭出身与年龄阶段。她有涵养,通人情,道中庸而极圆通。所以在处理各种关系中,她始终能够得体、从容、进退有据。贾府内每天大小事情少说也有十几件,婚丧嫁娶,庆节庆生,迎来送往,都是人情世故。而贾府大厦将倾,内部宗派倾轧,嫡庶纷争,主奴矛盾充斥其间。身处其中,需要极高的情商,独善其身都不容易,助人为乐就更难,偏偏宝钗都做到了。
每天早上,宝钗起床后都要先给母亲、贾母、王夫人等长辈请安,然后回去做女红,其余时间就串门聊天。宝钗很喜欢串门,上至贾母、王夫人,下至平儿、袭人,贾氏姐妹、宝玉、凤姐、黛玉等处就更不必说了。这与黛玉形成了很大反差,黛玉的交往是半封闭性的,除了给长辈请安外,基本只去宝玉的怡红院,再就是关在潇湘馆内看书发呆,深居简出。
宝钗说:“我来了这么多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通过串门聊天,察言观色,宝钗就成了园子里信息最灵通,最通晓人情利害的人物。她知道贾母爱吃什么,爱看什么戏。在清虚观里,众道士送给贾宝玉一个“金麒麟”,贾母都不记得谁曾有个类似的物件,只有宝钗提醒出来:“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她很快发现元春不喜“绿玉”,作诗的时候就让宝玉改成“绿蜡”。她通过观察史湘云的神情,就知道湘云家嫌费用大,不肯用人,因而针线活都是自己干。
处理人情世故,宝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她可以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自然、亲切,不卑不亢、合宜得体的关系。与人相处不疏不亲、不即不离,体贴入微。于是贾母才说,贾家的四个姑娘中没有一个比得上宝钗,竟连元春也比下去了。
宝钗是最能体现中庸精神的,这体现在她善于考虑与平衡各方关系上,在社会关系学中,这是最重要的一种能力。作为一个富家小姐,像贾环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物,在分送礼品时,她都不忘有他一份。这就让赵姨娘在心中感激:“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她都想到了;要是那林丫头,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哪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红楼梦》80回并未结束,从判词中得知,这位「山中高士晶莹雪」,最终并没有摆悲剧的宿命——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她的遭遇,放在今日,或许算不得悲剧。只是在她生活的夫权社会,夫君未亡,却得终身守活寡。更可悲的是,她的丈夫从来没有爱过她。如果说李纨是一个旧时代的悲剧角色,那宝钗的悲,远胜过她。严格意义上说,《红楼梦》算不上悲剧。按鲁迅先生的说法,说它是一部世情小说,恐怕还更为贴切。而薛宝钗却是惟一一位能使我感到希腊悲剧式色彩的人物——你无论如何优秀,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摆脱上天的命定。或许,这便是曹公将她列于薄命司正钗第一的原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