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短篇小说)
于喜京
“坟上要压单的呀,清明脱棉了!”婆婆站在正间门口,反剪着手往腰上系围裙,看着二月的背影,很有些放心不下。
天已经不早了,太阳还没有出来,空中飘着暗淡的云幔。二月拐着柳条篓儿慢慢地走去。街上静静的,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几声犬吠和鸡鸣。她的篓里有一盘苹果、一盘花生米、一壶酒、一束香、和一刀纸钱,这是用来祭奠丈夫的。
早晨,天刚放亮,婆婆就起来了。她把二月喊起来,吩咐她怎样打纸,怎样做上坟的供品。婆婆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啥事她都要过问,啥事她都要做主,好像天下的事,离了她别人永远做不好。大山还在时,她也这样,大山没脓没血的,总拿母亲的话当圣旨。婆婆家里家外大小事,都拿得起放得下。她刚强了一辈子,大山两岁时,公公就没了。夜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闻着腥气就来了,她则把门顶严了,身边放这把剪刀,搂着儿子……一个女人,顶着门户,忙里忙外,给儿子盖新房,娶媳妇……大小事儿,一辈子硬是挺过来了。想想也不容易,也真难为她了。这一点,二月心中有数,乡邻们也都佩服,谁提起来都竖大拇指。娘家爹妈就是打听着这个好名声,才执意要二月嫁给大山的。可谁能想到……
她是个苦命人,嫁给大山至今还不到两个年头,守寡已一年有余了。
那天,当人们把大山抬回来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惊呆了。哦哦,这就是她的丈夫,这就是那个日夜和她撕守的亲人吗?他的头骨已经破碎,脑浆和血污溅满了衣衫,面目像一滩烂肉,难以辨认;浸满血污的裤子已被刮破,露出了那摔折了的脚髁,嶙峋的白骨茬子翻露出来,像野狗的牙齿……她呆呆地看着,一滴泪也没有掉。婆婆端来一盆清水,说:“嫚呀,哭吧,有泪就哭出来吧,憋在肚子里会沤出病来的……”可是,她没哭,只是默默地给丈夫脱去衣衫,用清水洗净了身上的血污,将伤口都一一包扎起来……直到火葬的拖拉机要开走前的一霎那,她那泪水的堤坝才决口了,像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号啕着扑上去,拽住了拖拉机的车斗。真想不出一个孱弱的女人会有这般大的力气,那徐徐开动的车竟停在原地,突突地冒出了黑烟……哦哦,那是段揪心难挨的日子。夜里,她一闭上眼,就感到男人躺在身边,伸手一摸,空空的,心理便酸酸的,油然升起无限惋惜和惆怅,泪水噗噗地落。她时常做噩梦,梦见丈夫拖着她走,她要跑跑不动,要喊喊不出,急得她嘴里哼哼着,像活见鬼似的。婆婆在西间炕上听到了,便过来拉开灯,推她几把,才醒来,才晓得是做梦。灭了灯,她瞅着黑漆漆的屋子,泪水止不住的流。早晨起来,枕头湿湿的……
二月走出村子,踏上那条通往坟地的山路。风儿迎面扑来,凉凉的,浑身感觉到些许寒意,她扯了扯衣衫,依旧慢慢地走去。路挺陡,挺难走,她将篓子端平了,生怕盘里的东西洒出来。那花生仁儿是加了油、盐、茴香、味精等佐料炒出来的;那苹果是用小刀消了皮并削成一片片,有撒了糖的……这都是丈夫顶稀罕的东西。然而他生前却很少这样精细的吃过。他总是用手将苹果模几把,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气儿能吃上四五个。那样子二月看也看不够,她总是默默地看着他吃。他也总是默默地吃,像有什么心事,不愿说笑。在和他相处的半年多时间里,看到她笑模样的日子,真如大年三十的月亮一样罕见。一次,他清楚地记得只有一次,他曾开心地笑过,那时隔壁的凤子妹回娘家的时候。
那天,凤子妹领着她的刚满周岁的闺女山杏,送过来一双手针做的平底鞋,说那是他小叔子结婚时给她男人的,她男人不值得穿,便捎给了大山。那天大山抱着山杏,不断亲吻着她的小脸蛋,逗得她咯咯直笑。站在一旁的庆云嫂说:“你们看,山杏的模样和大山有点像呢!”二月瞅着山杏的小脸蛋,哦,真的,那脸、眼、鼻子、嘴······说不清是哪个地方,倒真和大山有点相仿。大山脸红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木木呐呐:“不······不像,哪像,哪会呢?”他抱着山杏走开了。
事后好几天,大山还爱说爱笑的,但是渐渐地却又恢复了常态——一副恹恹的样子。她私下里想,也许等有了孩子,嬉闹着,会好起来的,她盼着。她也盼着凤子妹能领着孩子常来玩。可婆婆却不喜欢凤子妹,她爱搭不理的,等凤子妹走了,便要数落一通:“哼,打扮得像个狐狸精,一腚的骚气,真不像个样子!往后再少和她来往!”
二月终于走完了那段坡路,鼻尖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她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站下喘息着。山野里罩着一层氤氲的雾霭,四下里沉沉的,路旁的李树花已吐出了蓓蕾,泛着一片清白的色气。二月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景致,不觉眼窝一热,落下几滴泪来。“要是没有我,大山是不会死的!”她心里酸酸的,并沉醉在痛苦的自责中,“要是没有那颗痣……”哦哦,那颗可恨的痣呦!算命先生说,她脸上那颗痣是克夫痣,于是大山便早早的离她而去了。
婆婆并没有怨她,她说,命该八尺,难求一丈,儿子阳寿已尽,就该回去。这时天理人情,埋不得天,怨不得地。尽管这样,二月却总感到心里有些不安,像欠了婆婆什么似的。于是,她便研究起自己的肚子来,她想假如自己给大山留下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孩,也不枉为一场夫妻。跟婆婆也好有个交代。婆婆似乎也在打她肚子的主意,眼光不是在她胸前和小腹上扫荡,以求得收获。忽然有一天,她感到肚子有点不对劲,婆婆问她是否想吃酸的,她寻思了一下,好像很馋酸的。婆婆高兴的不得了,打鸡蛋,买葡萄,东家进西家出,工作做到家,舆论也造出去了:老天总算有眼,山子留下了后代,祖上有德,香火未尽……然而,事与愿违,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她的肚子还是那么平铺摊的,没一点进展。婆婆也看出破绽来了,最后彻底失望了。脸上便再也没有什么好色气,嘴里也时常捎带出几句难听的话来。二月总是恕罪般默默无语。热心肠的庆云嫂劝她早早打谱,有合适的就改嫁。她总是噙着泪,叹口气说:“俺得等他三周满了,不急。”
是的,她能急么?大山去了,也便带走了她的一切,不到三十岁的二月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做事情都有些迟钝了。
几个上坟的男人从后面上来了,二月忙抹了把那湿润的面颊,默默地走去。
那些上坟的男人都拿着铁锨、粪篓,那是用来给死者上土用的。二月觉得用锨上土太有点不恭了,大山的坟是她去年清明用手一捧土一捧土筑起来的……然而,大山对于她就像一个难解的谜。他去了,这个谜也带到了坟里。她总觉得大山好像知道自己要死似的……难道人临死之前,自己是有预感的么?他把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便悄然去了,好像他就应该去了。
那是去年春天的一天,忙完春耕等农活的大山,拿出了凤子妹捎来的那双一直没穿过的鞋,套到脚上,去了趟镇上。回来时,天已晌午了,他带回了一对银耳环和一对银手镯。说是在镇上一个男人让他捎的,手镯给凤子妹,耳环给山杏。那人本来要亲自送给凤子妹,可他不想再见到她了,便托大山捎来了。大山让二月听着,哪天凤子妹回来了给她。他吃了点饭便拉着牛走了,说到山里放一放。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他是摔下喇叭沟的虎头崖跌死的。据在附近干活的人讲,他的一只鞋挂到了崖边的棘子棵上,他去够,不慎跌了下来。哦哦,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怜的大山呀!想不到你为一只小小的鞋而舍上了性命,你真傻呀!一只鞋没了,俺可以给你做千只万只,而没了你……
坟地已遥遥在望了,在这沉沉的天幕下,在这荒凉的向阳坡上,大山已在那片黄土地上沉睡安息了。迎春花开了,远远看去,一团团的黄颜色炫耀似的突兀着;几棵松树形单影只地伫立着,泛着一点青绿的色气,一只老鸦孤独地踏在树枝上,在凉风中颤晃着。
二月绕着大山的坟丘转了一圈。
坟上,去年清明压的几枝迎春已零星地开了几朵小黄花,像一只只眨动的眼睛,凝望着她。哦哦,大山,那是你的眼睛么?你能看见俺么?
蓦地他怔住了。坟上刚上了土,湿乎乎的泥土上压满了纸钱,坟头上插了几支从别处掐来的正盛开的迎春花。坟前留下了一堆纸灰,她用手拨拉了一下,热乎乎的……
二月抬起头,四下里看去。
荒凉的山野里零星着有上坟的男人,在那荒草覆盖的坟地里,在那一个个突兀的坟丘前,他们虔诚地忙碌着……哦,在这道黄土坡下面的沟里,一个女人领着一孩子正急急地走去。
她感到那身影有点儿眼熟,在哪儿见过呢?她怔怔的望着那影子消失在沟的拐弯处。这时,她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影子······哦哦,那不是凤子妹和山杏么?
好久,她才回过神儿来,放下了篮子。她默默地做着一切,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纸钱燃烧起来了,火苗儿舔着黄干干的纸页儿。她瘫软在坟前,泪水噗噗地滚落着。烟尘缠绕在她周围,她哭得很伤心,丈夫去时她也没有这样哭过,声音幽幽的,萦纡在荒凉的山野里······
发表于网易《中国作家协会会刊》年第8期总第期,并获第三届《龙魂杯》网络文学大赛短篇小说二等奖
于喜京,男,山东海阳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散文学会会员,在《文学之友》《当代散文》《赣西文学》《林麓文学》《大沽河文学》《现代作家文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刊》《胶东文学》《胶东文艺》《南粤作家》等刊物平台发表小说、散文等作品几十篇。在网易《中国作家会刊》举行的第三届“龙魂杯”网络文学大赛中获小说二等奖,散文三等奖。散文《灾难中的每个个体》获烟台市优秀抗疫文艺作品三等奖。散文《二老孔和他的菜园子》()、《誓言》()分别获黄海数字出版社《胶东散文年选》最佳作品奖,引起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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